雨已经下过了,高地也干了。奶牛场老板坐着带弹簧的双轮马车从市场回家,马车跑得飞快,车轮的后面带起一股白色的尘土,好像是点燃了的一条细长的火药引线一样。奶牛被牛虻咬得发了疯,有五道横木的栅栏门都被它们跳了过去;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奶牛场的克里克老板卷起来的衬衣袖子,从来就没有放下来过。只开窗户而不把门打开,风是透不进来的;在奶牛场的园子里,乌鸦和画眉在覆盆子树丛下跳来跳去,看它们的样子,与其说它们是长翅膀的飞鸟,还不如说它们是长四条腿的走兽。厨房里的蚊蝇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怕人,在没有人的地方爬来爬去,比如地板上、柜子上以及挤奶女工的手背上。他们在一块儿谈话的内容总是与中暑有关;而做黄油,尤其是保存黄油都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事了。
为了凉爽和方便,挤牛奶的工人们不把奶牛赶回家去,完全在草地上挤奶。白天,随着地球的转动,太阳也绕着树干移动,因此哪怕是最小的一棵树木,奶牛也要跟随着它的阴影转动;挤奶工人过来挤奶时,由于蚊蝇的叮咬,奶牛几乎都无法安静地站着。
这些天以来,有一天下午,有四五条还没有挤奶的奶牛碰巧离开了牛群,站在一个树篱的拐角后面,这几条牛中有矮胖子和老美人,同其他的女工比起来,它们最喜欢由苔丝来挤奶。苔丝挤完了一头奶牛的奶,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候已经把她注意了一会儿的安琪尔·克莱尔问她,愿不愿意去挤前面提到的两头奶牛。苔丝默不做声地同意了,把凳子拿在手里,提起牛奶桶,向那两头奶牛站的地方走过去。不久,从树篱那边传来了老美人的奶被挤进桶里的咝咝声,安琪尔·克莱尔这时候也想到拐角那儿去,以便把跑到那边的一头难挤的奶牛的奶挤完,因为他现在已能像奶牛场老板一样挤难挤的奶牛了。
所有挤奶的男工,还有一些女工,他们在挤奶的时候都把额头抵在牛的身上,眼睛盯着牛奶桶。但是也有几个人,主要是年轻的女工,都侧着头靠在牛的肚子上。苔丝,德北菲尔德就是这种挤奶的习惯,她把太阳穴靠在奶牛的肚子上,眼睛凝视着草场的远方,悄悄地聚精会神地想着心思。她就是用这样的姿势为老美人挤奶的,太阳刚好照在挤奶的这一边,太阳的光线一直射到她穿粉红裙子的身上,射到她戴的有帽檐的白色帽子上,照亮了她的侧面身影,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从奶牛的黄褐色背景上雕刻出来的一尊玉石浮雕像。
她不知道克莱尔随后也来到了她的附近,也不知道他正坐在奶牛下面观察她。很明显,她的头和她的面目安详沉静:她似乎在那儿发怔出神,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却看不见。在这幅图画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老美人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双手在活动着,那双手的活动是那样地轻柔,所以就变成了一种韵律的搏动,它们也仿佛正在按照反射的刺激活动,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一样。
在他看来,她的脸非常可爱。但是,那张脸上又没有超凡入圣的神情,全部都是真正的青春活力,真正的温暖,真正的血肉之躯。而这一切又全都集中到了她的嘴上。她的一双眼睛和他过去看见的一样,一直是那样深沉,似乎能够说话,她的面颊,也许还是像他从前见过的那样美丽;她的眉毛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弯弯如弓,她的下巴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棱角分明,她的脖颈也还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端正;然而她的那张嘴从前却没有见到过,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能同它相比的。她的中部微微向上噘起的红色上唇,就连最没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见了,也要神魂颠倒,痴迷如醉,为之疯狂。他从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的嘴唇和牙齿如此美妙,让他在心中不断地想起玫瑰含雪玫瑰含雪(roses filled with snow),出自托玛斯·坎皮恩的诗《樱桃熟了》:“看上去它们就像含雪的玫瑰蓓蕾。”这个古老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比喻。在他用一个情人的眼光看来,她的嘴和牙齿简直是完美无缺了。但又不是完美无缺——它们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也正是在似乎完美无缺中显露出来的一点儿不完美,这才生出甜蜜来,正因为有了这一点不完美,也才符合人之常情。
克莱尔已经把她的两片嘴唇的曲线研究过许多次了,因此他在心里很容易就能够把它们再现出来:此刻它们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红红的嘴唇充满了生气,它们送过来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这阵清风吹进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颤栗起来;实在的情形是,由于某种神秘的生理过程,这阵清风让他打了一个毫无诗意的喷嚏。
接着苔丝意识到他正在看她;不过她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坐着的姿势一点儿也没有动,但是她那种梦幻一样的沉思却消失了,只要仔细一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她脸上的玫瑰红色正在加深,后来又慢慢消褪了,上面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