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不必多谈什么家常事。那并不是让人愉快的话题。”
“一点也不是,小姐。”我说道。
“一点也不是,”默德斯通小姐同意地说,“我不愿记起往日分歧,或往日的粗暴行为。我受到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我们女人的名誉,我讲起来未免遗憾——的粗暴对待,提起她来,我就讨厌并恶心,所以我不肯提到她。”
为了姨奶奶之故,我心头很愤慨;但我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愿意,不提她当然更好。我还说,听到别人不客气地提到她,我就不能不直爽明白地说出我的看法。
默德斯通小姐闭上眼,一脸轻视地低下头;然后慢慢睁开眼,继续说道:
“大卫·科波菲尔,我不想掩盖这事实,在你小的时候,我对你持不满意的看法。这看法或许是错的,你也许已经变好了。现在,在我们中间这已不成障碍了。我相信,我属于一个素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由环境造就的那种人或可以改变的人。对你,我可以持自己的看法。对我,你亦可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次低下头的是我。
“不过,这些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没必要在这里相冲突。眼前这种情况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最好不这样。既然命运使我们又走到一起,那么别的机会下我们还会相遇。我建议,让我们在这里像远亲那样相处吧。家庭的情况使我们只好这样,我俩应谁也完全不谈到对方。你同意这意见吗?”
“默德斯通小姐,”我答道,“我觉得,你和默德斯通先生对我很残酷,对我母亲很刻毒。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改变这看法。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建议。”
默德斯通小姐又闭上眼、低下头。然后,她只用她那冰冷坚硬的手指点点我手背,就调弄着她腕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小锁链走开了。这些小锁链似乎还是从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些,因为样式完全相同。这些锁链,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联系在一起,就使我想起监狱门上的锁链;使一切在门外看到它们的人能想到门里的情形。
那个夜里我知道的不过如此:我心上的皇后弹奏着吉他这样了不起的乐器并用法语唱迷人的小曲。歌词大意是:“不管什么,我们应该跳个不停,嗒拉拉,嗒拉拉!”我深深陶醉于幸福中了。我不肯吃点心。我的灵魂对酒特别生畏。当默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带走时,她微笑了,向我伸出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我那傻乎乎的模样如同白痴一样。我在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下入睡,在一种脆弱迷恋的心境中起床。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时间尚早,我觉得我应该去那些拱形花棚下的小径上走走,玩味她的影子。我走过过道时,碰见了她的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普赛的简称)。我温和地朝它走去,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它露出满口牙,钻到一把椅子下面大声吠叫,一点也不愿接受我的爱抚。
花园里很凉爽而安静。我边走边想,如果我一旦和这宝贝订婚,我会幸福到何等地步。至于结婚、财产等这类问题,我相信那时我像爱小爱米丽时一样天真无邪。能被允许称她朵拉,给她写信,爱她,崇拜她,我能相信她就是和别人在一起时仍然思念我,这一切于我就是人类一切野心的顶点了——我相信那是我野心的极限了。无疑,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情种;不过在这一切之上,我仍有一颗纯洁的心。回想这一切,虽觉好笑,却不觉有半点轻视。
我走了没多久,就在拐弯处碰见了她。我记起那个角落时,我又感到从头到脚一阵颤栗,手中的笔也发抖了。
“你——出来得——这么早,斯宾罗小姐。”我说道。
“在屋里那么无聊,”她回答道,“而默德斯通小姐又那么荒谬。她胡说什么要等天气干一点我才能出来。干一点!(说到这里,她发出最悦耳的笑声)。在星期天早上,我不练习音乐的早上;我总得有点什么事干呀。所以我昨晚告诉爸爸,我非得出来。何况,这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顾一切并且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当时的确很亮了,但一分钟前还是很黑暗呢。
“你是讲客气话吧?”朵拉说道,“还是天气真的变了?”
我更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客气话,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虽然我并没感到天气有什么变化。我很不好意思地又补充说明道:是我心情状态有变化。
她把她那鬈发摇了下来,这下就把她羞红的脸遮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鬈发呢——我怎么能见过呢,因为从没有那样的鬈发呀!而那鬈发顶上的草帽和蓝缎带,如果我能把它们挂在我白金汉街上的卧室里,那会是怎样的无价之宝呀!
“你刚从巴黎回吗?”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