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4)

忏悔录[电子书]

除了这两个住处外,我很快有了第三个住处——卢森堡公馆。卢森堡公馆主人如此真诚地催促我时不时前去看他们。尽管我非常痛恨巴黎,但是我还是答应了。至于巴黎,在我隐居到退隐庐以后,只到那儿去过两次,在上文我已经提及了此事。即使到这时,我也只按事先约好的日子前去,去了也只是用一顿晚餐,次日清晨便回。但是,我是经由毗邻林阴道的花园往返于巴黎的,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说,我根本没有踏上巴黎的人行大道。

就在这暂时的繁华背后,预示着这繁华之景行将结束的灾难正在远处酝酿着。就在我从路易山回来不久,我又像平常一样身不由己地结识了一个人,这也是我一生中转折的标志:这是福是祸,以后就会见分晓。我指的是我的邻居韦尔德兰侯爵夫人,她的丈夫刚刚在蒙莫朗西附近的索瓦西买了一栋乡间别墅。亚斯小姐是亚斯伯爵的女儿——这个伯爵倒是有地位,但是很穷——和韦尔德兰先生结婚了。那个男人又老又丑,粗心残忍、又好嫉妒,是个满脸疤痕的聋子,还瞎着一只眼睛。但在别的方面他是一个好家伙,因为他知道怎么塑造自己,并拥有一万五千至两万利勿儿的年收入。亚斯小姐的父母就是看中了他的钱,才把女儿嫁给他的。这个和蔼可亲的典范人物,总是咒骂叫喊、牢骚满腹、大发雷霆,弄得他的妻子整天都哭哭啼啼的,但最后总是以答应他妻子的要求收场。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让妻子发怒了,而且她知道如何让他明白,犯错误的是他,而不是她。我先前提到过的马尔让西先生是韦尔德兰夫人的朋友,也和她丈夫成了朋友。几年以前,他把自己靠近奥博纳和阿迪利的马尔让西府第租给了韦尔德兰夫妇。就在我和乌德托夫人恋爱的时候,他们住进来了。由于乌德托夫人非常喜欢散步,而马尔让西花园是她到奥林匹斯山去散步的必经之路,于是韦尔德兰夫人就给了她一把钥匙,使她可以穿过花园。多亏了这把钥匙,我才得以经常和她一起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欢在路上不期然地遇到别的人。当韦尔德兰夫人偶然碰到我们的时候,我总是让她们在一起交谈,而自己则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这种冷淡的态度也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然而,当她到索瓦西来了之后,还是和我套起近乎来了。她到路易山来看过我好多次,我都不在家。因为我没有回访她,她就派人给我的平台送来了几盆花,想逼我去回访她。我不得不去向她表示了感谢。这就是全部的过程,我们开始交往了。

我们的交往一开始就很动荡不平,和我身不由己的所有交往一样,冲突都很激烈。这段交往甚至从来就没有平静过。韦尔德兰夫人的气质和我的气质相去甚远,故而互生嫌隙。她不经意就会说出满怀恶意的话,或者是妙语连珠的话,我必须格外小心,才会知道她又在嘲笑谁,这让我感到很累。我想起来一件有关她的荒唐事来了,这事足以让读者对她的行为有一个清楚的了解。她的哥哥被任命为即将前往英国巡航的一艘护卫舰的舰长。我谈论了一下护卫舰应该如何武装起来而又不影响它的速度。“是的,”她语调平平地说,“尽可能多地装上战斗所需的大炮吧。”我很少听到她背地里谈论朋友的优点时不夹杂一点微词的。对于任何事情,只要她没有找出点坏的端倪,她就要拼命找出可笑的地方来,就连对她的朋友马尔让西也不例外。另外一件我无法忍受的事情就是她不断地惹你烦,捎什么消息呀,送礼物呀,便条呀,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她,想着我是否该写一封感谢信或者谢绝函。这总是成为一个我颇感棘手的问题。然而,由于不断地见到她,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她像我一样,也有自己的痛楚。推心置腹地说私房话,使我们觉得密谈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没有什么事情比一起泫然泪下的畅快感觉,更能把两颗心连接在一起的了。我们需要对方的陪伴,以便安慰对方,这种需要使我对很多事情都不计较了。因为我对她坦率无忌,所以难免粗鲁无礼,有时候我对她的人格极不尊重,但是我的确感觉到,只有对她人格的极大尊重,才能使我相信她会真诚地原谅我。我有时候写信给她,值得注意的是,在她任何一封回信中,她从来没有表示出哪怕丝毫的厌烦。其中有一封是这样的:

1760年11月5日,于蒙莫朗西

夫人,您告诉我说,您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您无非是为了要让我知道我自己的表达也很差劲。您提到了您所谓的愚笨,目的无非也是让我意识到自己很笨。您自夸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女人”,仿佛您害怕别人听了您的话就会把您当作“好女人”;您向我道歉无非是为了让我感到,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是的,夫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个蠢货,“好心人”,如果可能的话,还会有更糟糕的称谓。我措辞不够恰当,不足以取悦像您这样一个十分注意别人措辞、自己口才又很好的法国贵妇人。但是您可能会认为,我是按语言的常用意义来使用它们的,而不熟悉巴黎上流社会有时候赋予这些词语的礼貌用法。如果我的表达时有模棱两可之处,我会努力用我的行动来给它一个确定的意思,等等。

信的余下部分也是同样的语调。她的回信(见信函集D,第四十一号)将会告诉大家这个女人的心有着多么不可思议的自制力啊。她竟然在她的回信中没有对我的去信表示出任何怨怼,她和我相处时也是如此。库安德冒失大胆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他对我的朋友们来说,简直是守株待兔的猎人。他很快就以我的名义跑到韦尔德兰夫人家里,不久他就背着我和她家往来得比我还熟络。这个库安德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他以我的名义跟我所有的熟人结交,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并且毫不客气地和他们一起吃饭。他对我一片赤诚,每每谈及我总是热泪盈眶。但是当他来看我的时候,他对这些交往以及明知我感兴趣的一切都缄口不言。他并不告诉我他听到的、说过的和见过的与我相关的事情,却来听我说,甚至向我提问题。除了我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以外,对于巴黎,他一无所知。简而言之,虽然每个人都跟我提起他,他却从来不跟我提起任何人。只有对朋友,他才是守口如瓶、神秘兮兮的。但是让我们暂且搁下库安德和韦尔德兰夫人吧。我将在稍后谈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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