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十六

安娜·卡列尼娜[电子书]

九点多钟,老公爵、科斯尼雪夫和奥伯朗斯基坐在列文家里,他们先聊了聊产妇的情况,然后就谈起了别的事情。列文听他们说话,不由得想起往事,想起今天早晨之前发生的事,以及昨天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他自己的情况。从那时到现在,简直像过去了一百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高不可攀之处,费尽心力想要降落下来,免得使同他一起交谈的人感到不快。他嘴上说着话,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念着妻子,念着她眼下的状况,念着他的儿子他竭力使自己习惯儿子的存在。自结婚以来,女性世界对他就有了确定无疑的新意义,而今在他心目中更是到了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的晚宴,心想:“她现在怎么样了?睡了吗?她好吗?在想些什么?儿子德米特里哭了没有?”谈话过程中,说到半截,他突然跳起来,离开了房间。

“派人来告诉我,我可不可以看看她?”老公爵说。

“好的,马上!”列文回答,停也不停地朝她房间奔去。

她还没睡着,正轻声同母亲商量给孩子施洗的事。

她躺在床上,手搁在被子外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镶蓝边的漂亮睡帽。她用目光迎接他,吸引他到自己身边。当他走近时,她原本明亮的目光变得愈发明媚。她脸上有种可以从临死的人脸上见到的从尘世到天堂的变化,不过在那些人是永别,在她却是欢迎。一种近似于孩子出生时的激动之情又涌上他的心头。她握住他的手,问他睡了没有。他没有回答,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就扭过脸去。

“我刚才瞌睡了一会儿,科斯提亚!”她说,“现在觉得很舒服。”

她注视着他,脸色却蓦然一变。

“把他给我,”她听到孩子啼哭,说,“把他抱给我,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这样他也可以看一看。”

“好哇,咱们让爸爸瞧瞧。”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说着,举起一个红彤彤、模样古怪、全身颤动的东西,凑了过来。“还是等一下,咱们先打扮打扮。”玛丽·弗拉斯耶夫娜把这个颤动着的红色小东西放在床上,解开襁褓,用一个手指头把他托起来,翻个身,扑上些粉,又重新包裹起来。

列文盯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徒劳地在心里寻找做父亲的感觉,却只感觉到厌恶。然而,当婴儿的襁褓解开,列文看到他那番红花色的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上长着手指和脚趾,而且拇指显然不同于其他手指,当他看到玛丽·弗拉斯耶夫娜把婴儿张开的小手臂像柔软的弹簧一样收拢,用亚麻布襁褓把他裹紧时,不禁对这个小家伙起了怜悯之心,生怕她把他弄伤,竟想去按住她的手。

玛丽·弗拉斯耶夫娜大笑起来。

“别怕,不用怕!”

婴儿打好襁褓,变成了一个结实的布娃娃,玛丽·弗拉斯耶夫娜似乎对自己的杰作甚感得意,晃了晃他的身子,然后闪到一边,好让列文一睹儿子的风采。

凯蒂侧过眼睛朝同一个方向望去。“让我抱抱他,让我抱抱他!”她说着,甚至打算抬起身来。

“您这是做什么呀,凯瑟琳·亚历克山德罗夫娜?不能这样乱动!等等,我会把他给您的!先让爸爸瞧瞧咱们的小家伙多帅啊!”

玛丽·弗拉斯耶夫娜一手托着这个奇怪、柔软、红彤彤的小家伙,另一只手扶着婴儿摇来晃去的脑后颈,把他送到列文面前。这个小家伙也有鼻子,眼睛眨巴眨巴,嘴唇还一咂一咂的。

“多漂亮的小宝宝!”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说。

列文苦涩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漂亮的小宝宝只引起了他内心的厌恶和同情。这可根本不是他期待的感情。

玛丽·弗拉斯耶夫娜把孩子放到没有喂过奶的胸脯上,他扭过脸去。

突然一阵笑声引得他抬起头来。是凯蒂在笑:孩子吃起奶来了。

“好了,够了,够了!”玛丽·弗拉斯耶夫娜说。但凯蒂不肯放开婴儿,他在她手臂上睡着了。

“现在来看看他。”凯蒂说,把婴儿转过来好让列文看到他。婴儿模样古怪的小脸蛋皱得更厉害了,打了个喷嚏。

列文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感动的泪水,微笑着吻了吻妻子,离开了幽暗的房间。

他对这个小生命的感情压根儿不是他所预期的。在这种感情里没有任何欢欣或愉悦,相反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沮丧的恐惧感。这是存在于另一个敏感地带的意识。这种意识起初是那么痛苦,而他又是那么担心这个无助的小生命,唯恐他将来受苦,以至于婴儿打喷嚏时在他心头激起的莫名其妙的喜悦和自豪,他都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