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十一

安娜·卡列尼娜[电子书]

米可哈伊罗夫神色多变的脸突然开朗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就假装咳嗽。无论他多么蔑视格列尼雪夫的艺术鉴赏力,无论格列尼雪夫说他把比拉多的官僚表情表现得十分逼真这句评语是多么无足轻重(重要的部分他却只字未提),无论格列尼雪夫这种还没触及要点就先提微不足道的细节的做法多么使他不快,他对他的意见还是感到非常高兴。他对比拉多这个人物的看法同格列尼雪夫一样。格列尼雪夫的意见不过是米可哈伊罗夫确信的无数正确意见之一,但这并不影响他重视格列尼雪夫的评价。由于这个评价,他开始喜欢起格列尼雪夫来,心情一下子从沮丧变成了高兴。刹那间,他的画在他眼前变得生动复杂,活力四射。他想说他正是这样理解比拉多的,可嘴唇颤抖得厉害,没法说出话来。渥伦斯基和安娜轻声交谈着,一方面是为了不冒犯画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说出什么蠢话来,人们参观画展、谈论画作时常犯这样的毛病。米可哈伊罗夫认为这幅画也给他们留下了印象,就向他们走去。

“基督的表情多么奇妙啊!”安娜说。她最喜欢基督的神情,认为这是整幅画的中心,因而称赞它会使画家感到高兴。“看得出他怜悯比拉多。”

这又是关于他的画作和基督这个人物的无数正确意见之一。她说基督怜悯比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应当包含怜悯,因为他的表情中有爱,有天国的宁静,有从容赴死的慷慨,以及对语言已于事无补这一事实的洞悉。比拉多脸上有官僚神态,基督脸上有怜悯神色,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前者是世俗生活的化身,后者是精神生活的化身。种种念头从米可哈伊罗夫脑海中闪过,他脸上又焕发出喜悦的神采。

“是啊,人物画得多好啊,气氛多么逼真啊!简直可以在上面四处走动。”格列尼雪夫说。这番话说明他对画作的内容和主题并不赞同。

“是的,技巧真是了得!后景中的人物多么突出!这才是技巧。”渥伦斯基对格列尼雪夫说,暗指他们之间的一次谈话。那次渥伦斯基表示,自己对掌握这种技巧不抱任何希望。

“是啊,是啊,真了不起!”格列尼雪夫同安娜应和道。米可哈伊罗夫虽然得意非凡,可关于技巧的谈话还是刺痛了他的心,他怒气冲冲地看了一眼渥伦斯基,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常听别人提到“技巧”这个词,却一点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他知道这是一种与主题无关的机械的绘画技术。他也时常发觉人们就像现在别人称赞他的画时那样把技巧与画作的内在品质对立起来,似乎仅凭技巧就可以把坏的内容画好。他知道,必须去除掩盖作品思想的冗余之处,而且这样做的时候要慎之又慎,以免损害作品本身;但就绘画艺术而言,技巧是不存在的。如果把他看到的东西拿给小孩或厨子看,他们也能把表面的东西剥离出来。倘若头脑里没有大致的主题,单凭技巧,即使最有经验、技巧最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任何东西。况且,说到技巧,他也没什么值得表扬的。在他所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中,他都看到刺眼的缺点。这都是他在去除掩盖作品思想的冗余之处时不够慎重的结果,现在已经无法补救,因为再进行改动就会毁掉整幅作品。他几乎从所有人物的身体和面孔上都能看到他没有剔除干净、有损作品质量的冗余之处。

“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格列尼雪夫说。

“哦,您尽管说。我非常乐意听。”米可哈伊罗夫强作欢颜,说。

“我想说的是,您画了一个人化的神,而不是神化的人。不过,我知道您是有意如此的。”

“我不可能画一个我心中并不存在的基督。”米可哈伊罗夫闷闷不乐地说。

“是的,这样的话,要是您容我直言……您画得太好了,我的意见不会对它有任何损害,而且这纯属我个人之见……您的想法不同,主题本身就不同。可就拿伊万诺夫来说吧,我觉得,要是把基督降到历史人物的地位,还不如选择一个历史题材,一个从来没有人画过的新题材。”

“要是这就是摆在艺术面前的最重要题材呢?”

“用心去找,总是找得到其他题材的。实际上,艺术并不允许讨论和争辩。伊万诺夫的画会同时使教徒和非教徒产生疑问:这究竟是不是神?这就破坏了人们的统一印象。”

“怎么会这样?对我来说,有教养的人是不会有这种疑问的。”米可哈伊罗夫说。

格列尼雪夫对此并不赞同,他坚持自己最初的观点,认为统一的印象在艺术上不可或缺,反驳了米可哈伊罗夫的见解。

画家心里很烦,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替自己的观点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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