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喃喃对自己说了句什么,没有回答。这件对奥伯朗斯基来说无比简单的事,他已经考虑过不下千遍了,对他来说,这事不仅不简单,而且根本不可能。离婚的具体手续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觉得不可能这么办,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宗教信仰都不允许他用虚假的通奸罪控告他人,更不允许他已经饶恕并且依然爱着的妻子遭到告发、蒙受耻辱。还有其他一些更重大的原因,使得离婚绝无可能。
如果离婚的话,儿子怎么办?不可能把他留给母亲。离了婚的母亲会有一个非法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前夫儿子的处境和教育肯定会很糟糕。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吗?他知道这会是他的一种报复,而他又不希望报复她。除此之外,卡列宁觉得不可能离婚的最主要原因是,如果他同意离婚,就会毁了安娜。多莉在莫斯科说过,他决定离婚是只考虑自己,不顾及安娜,他这样做的后果是无可挽回地毁掉安娜,这番话他牢记在心。现在他把这番话同他对安娜的宽恕以及对孩子们的爱联系在一起,对这番话又有了自己的理解。照他看来,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就是剥夺他对生活的最后眷恋(他热爱的孩子们),就是剥夺她回归正道的最后支持,使她彻底毁灭。她离婚之后将同渥伦斯基结合,这种结合是非法的、有罪的,因为按照教会规定,只要丈夫在世,妻子离了婚也不能再结婚。“她会同他结合,用不了一两年,不是他抛弃她,就是她又和别人好上了,”卡列宁想,“而我,由于同意这种非法的离婚,会成为毁灭她的罪魁祸首。”他思前想后,考虑了几百遍,得出一个结论:离婚不仅不像他的内兄考虑的那么简单,而且根本不可能。奥伯朗斯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奥伯朗斯基的每一个论点他都有几十条反驳的理由,但他听他说话时,却觉得这些话表现出了那种支配他生活、迫使他屈从的野蛮而强大的力量。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同意离婚有什么条件?她什么也不想要,什么都不要求,完全听凭你的宽宏大量。”
“哦,上帝啊,上帝啊!为什么这种事会摊到我头上来啊?”卡列宁想。他记起了由丈夫一方承担全部责任的离婚诉讼的具体程序,就像渥伦斯基那样,羞愧地用手捂住了脸。
“你很苦恼。我完全能够理解。可你要是考虑到……”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有人要拿你的外衣,连里衣也让他拿去。”卡列宁想。
“是的,是的!”他尖声叫道,“我愿意蒙受耻辱,甚至放弃我的儿子……可是……可我们难道不能不管这事,由它去吗?不过,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他转过身,这样内兄就看不见他的脸,然后在窗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觉得痛苦,觉得羞耻,然而与痛苦和羞耻感混合在一起的,还有一种为自己高尚的谦卑感到喜悦和激动的心情。
奥伯朗斯基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相信我,她会珍视你的宽宏大量的。”他说。“但显然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又说,但一说完就觉得这话太愚蠢,费了好大劲才忍住对自己愚蠢的嘲笑。
卡列宁本想回答,但眼泪哽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必须去面对。我觉得这已是既成事实,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助你们两个。”
奥伯朗斯基从妹夫房间出来时,心里非常感动,但这种感动并不影响他对自己成功解决这个问题的满意情绪,因为他确信卡列宁不会食言。满意之余,他又产生了一个想法。等这件事办完之后,他要让妻子和好朋友猜一个谜:“化学家和我之间有什么区别?”答案就是:“化学家分解物质,但谁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而我分解婚姻,让三个人皆大欢喜!”或者问:“为什么我像化学家呢?……什么时候……反正到时候我还会想出更妙的话来的。”他笑嘻嘻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