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列文兴致高些。列文虽然说不上情绪不佳,但还是觉得拘束。在这个饭店里,男人带着女人在单间吃饭,让他觉得不自在,不舒服。这些铜器,镜子,煤气灯,鞑靼侍者,一切都令他讨厌。他害怕充盈在他心间的美好情感遭到玷污。
“我?是的,我是走神了。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拘束,”他说,“你没法儿想象,对我这样住在乡下的人来说这些有多奇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的留着指甲的先生一样。”
“是的,我注意到可怜的格林尼维其的指甲让你大感兴趣。”奥伯朗斯基说。
“我没办法。”列文回答道,“你要设身处地,从一个乡下人的角度来想一想!我们尽量让手便于干活,所以我们剪掉指甲,有时还卷起袖子。可在这里,人们有意让指甲长到弯曲的地步,袖扣大得像碟子,弄得双手完全用不上!”
奥伯朗斯基快活地笑着。
“这是他不用做粗活儿的标记。他做的是脑力……”
“可能吧,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奇怪。我们乡下人吃饭越快越好,这样好接着干活,在这里,你我吃饭却是时间拖得越长越好,所以我们吃牡蛎。”
“当然了,”奥伯朗斯基说,“文明的目的就是让我们从一切事物中得到享受。”
“噢,如果这就是目的,那我宁愿做个野蛮人。”
“你事实上就是个野蛮人。你们列文家的人都是。”
列文叹了口气。他想起尼古拉哥哥,觉得羞耻、沮丧,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奥伯朗斯基提到的话题立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你今天晚上要去见我们家的人?我是说,斯彻巴特斯基家的人?”他把已经空空如也的粗糙的牡蛎壳推开,将干酪拉到面前,眼睛意味深长地发着光。
“是,我肯定去,虽然公爵夫人似乎很不乐意邀请我。”
“怎么会!胡说八道!她就是那种做派。把汤端来,好伙计!……那就是她公爵夫人的做派,”奥伯朗斯基说,“我也会去。不过,你这家伙多怪啊!上次你忽然离开莫斯科,这你怎么解释?斯彻巴特斯基家的人再三问我,好像我该了解你所有情况一样。可我就知道一条,那就是你做事情跟别人都不一样!”
“是的,”列文慢慢地、有点恼火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个没开化的人。但我的不开化不在于我当时离开,而在于我现在回来。我现在来……”
“哦,你是个多幸运的家伙啊!”奥伯朗斯基直盯着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
“凭烙印我能识别烈马,看眼神我能辨别坠入爱河的青年!”奥伯朗斯基背诵着诗句,“你前程似锦啊!”
“你呢?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吗?”
“不,还不到穷途末路,但你拥有未来,我拥有的只是现在,即使现在也不过占着一半!”
“为什么?”
“哦,事情很糟……不过,我不想谈论自己,而且也不可能解释得清楚,”奥伯朗斯基说,“噢,你为什么来莫斯科?……这里,把这个拿走!”他对鞑靼侍者喊道。
“你猜不出来?”列文回答道,他凝视着奥伯朗斯基,眼睛深处闪烁着光芒。
“我能猜出来,但我不能先开口。就凭这个,你就能判断我的猜测是对还是错。”奥伯朗斯基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看着他说。
“啊,你有什么要说的?”列文颤声问道,感觉到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抽搐,“你怎么想的?”
奥伯朗斯基慢慢喝完杯中的沙伯力酒,眼睛盯着列文。
“再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了,”他说,“没有了!能这样最好不过。”
“你没弄错吗?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吗?”列文盯着奥伯朗斯基的脸问,“你觉得可能吗?”
“我觉得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不,你真的认为可能?不,你得告诉我你心里真正的想法!假如……假如我遭到拒绝呢?……我甚至肯定……”
“你为什么这么想?”看到列文的激动样儿,奥伯朗斯基笑着说。
“是的,有时候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你知道,那对她和对我来说,都会很可怕。”
“哦,不!对女孩子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每个女孩子都会因为有人向她求婚而自豪。”
“是的,每个女孩,但不是她。”
奥伯朗斯基笑了。他太了解列文的感受了,对列文来说,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分成两类:一类包括除她之外的所有女孩,她们都非常普通,有着人类的所有通病;另一类,只有她一个人,完美无瑕,比谁都好。
“等一等,你得加点酱油。”奥伯朗斯基按住列文推开酱油瓶的手说。
列文顺从地加了点酱油,但不让奥伯朗斯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