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神思恍惚的头脑里为何产生这个办一次铺张浪费的丧后酬客宴的念头,其原因很难确切地加以解释。的确,拉斯科尔尼科夫送给她安葬马尔梅拉多夫的二十多个卢布,她差不多用了十个卢布来办这次丧后酬客宴。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认为自己有责任“体面地”追悼亡夫,让所有房客,尤其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知道,他“不仅毫不逊色于他们,而且,也许还远远强过他们”,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自鸣得意”。也许,在这件事上起决定作用的是那种特殊的穷人的自尊心。就是因为这种自尊心,千千万万的穷人每逢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习俗时,都会倾箱倒箧地把自己节衣缩食积攒起来的一点点钱全都花光,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毫不逊色于别人”,以及不让那些人对他们横加“指责”。也极有可能是,当她感到似乎被世上所有的人抛弃的时候,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试图向所有这些“渺小而卑劣的房客”证明,她不仅“会过日子,会款待客人”,而且她本身的教养根本就不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具有贵族身分的上校家庭里”养育成人的,她接受的教育绝不是长大以后怎样自己擦地板,每天夜里洗孩子们的破衣烂衫。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会在那些一贫如洗、被折磨傻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而且有时还会变成一种愤愤不平的、难以遏制的需求。何况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远非那种被折磨傻了的人:她本来完全可能被恶劣的环境毁灭,但要在精神上摧垮她,也就是说,使她心生畏惧,压服她的意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此外,索涅奇卡说她精神不正常,这也是言之有据的。当然,对此还不能作出最后的结论,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最近一年以来,她那可怜的头脑受到的折磨确实是太多了,因而多少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而肺病的严重恶化,也恰如医生所说,也会导致精神错乱。
酒的数量很少,品种也不太多,更没有马德拉酒:这是过分夸张了,不过酒还是有的。有伏特加、罗姆酒和里斯本葡萄酒,这些酒质量低劣,数量倒是颇为充足。吃的食物中,除了蜜粥安葬后招待客人的一种食物。,还有三四道菜(顺便说一下,还有煎饼),全都是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厨房里做出来的,此外,还同时生了两个茶炊,那是准备饭后喝茶和喝潘趣酒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采购的,有一个不知何故住在利佩韦赫泽尔太太这里的可怜兮兮的波兰房客自告奋勇来听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差遣,昨天整整一天和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他都一直在席不暇暖地奔东跑西,累得筋疲力尽,似乎要不遗余力地让别人都注意到他。每件小事他都要随时随地请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住口地称她为“少尉夫人”,最后终于使她像厌烦苦萝卜一样厌烦了他,尽管最初她曾经称赞过,如果没有这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她就会彻底累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性格中有一个特点: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总是喜欢急不可耐地为之涂上最美好、最艳丽的色彩,天花乱坠地对他加以吹捧,甚至吹捧得那人自己都不好意思,她还会杜撰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给别人脸上贴金,并且真心诚意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确有其事,而后来,当她倏然大失所望时,又会跟几小时前还崇拜得无以复加的那人一刀两断,并对之大加羞辱,不屑一顾、粗暴蛮横地将之赶出门去。她天生就是一个爱说爱笑、乐天活泼、性格温和的人,但由于不幸和挫折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她开始那样狂热地向往和追求一种人人都能和睦相处、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能容忍他们过另一种生活,因此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摩擦,最微乎其微的挫折,都几乎会使她立即怒气冲冲,转眼之间,那些最光辉灿烂的希望和最美妙无比的幻想冰消瓦解了,她开始诅咒命运,撕毁和摔掉随手抓到的一切,还拿脑袋去撞墙。不知何故,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突然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眼里具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并且受到她异乎寻常的尊敬,惟一的原因也许是,一开始筹办这次丧后酬客宴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就诚心诚意地决定在各方面帮她张罗:动手摆桌子,提供桌布、碗碟和其他东西,并在自己的厨房里做饭炒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因为要去墓地,就把家里的一切全权委托给她,让她放手操办。果然,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一应俱全:桌子上铺着干干净净的桌布,碗碟、刀叉、酒杯、大玻璃杯、茶杯,应有尽有,当然,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各个房客那里东拼西凑来的,大小不一,式样各异,不过全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安排得妥妥帖帖。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深感事情办得相当出色,因此在迎接送葬回来的人们时,甚至还颇有几分自豪。她打扮得非常漂亮,戴着一顶饰有黑色新纱带的包发帽,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这种自豪感尽管合情合理,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不知怎的很不喜欢:“似乎没有你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别人就真的连桌子都不会摆了似的!”她也不喜欢那顶饰着黑色新纱带的包发帽:“这个蠢兮兮的德国女人如此得意,可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房东,并且大发慈悲而帮助了穷困不堪的房客吧?大发慈悲!这倒要请教请教!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父亲当过上校,还差点当上省长,有时候举办家宴,一请就是四十位客人,像你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样的人,或者最好是说,像柳德维戈芙娜这样的人,连厨房都不会让你进呢……”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决定暂时不露声色,虽然她已暗暗打定了主意,今天非杀一杀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威风不可,让她牢牢记住自己的真正地位,否则,天知道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何等了不得的角色,然而暂时还只能让她受到冷淡。另一件不愉快的事更是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切齿痛恨: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除了那个波兰人总算及时赶到了墓地,其他被邀请的房客,谁都没有来;而来参加葬后酬客宴的,也就是来喝酒吃饭的,都是一些孤雏腐鼠般的穷光蛋,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已经喝得不辨东西,简直是一群废物。而房客中那几个年龄较大和比较体面的人,全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都没来。例如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可以说是房客之中最体面的人,他却没来。然而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迫不及待地对所有人,也就是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波列奇卡、索尼娅以及那个波兰人瞎吹神侃了好大一通,说这是一个非常高尚、非常慷慨的人,在社会上有广阔的关系网,家里堆金叠玉,是她第一个丈夫的朋友,也是她父亲家里的常客,他答应想方设法尽其所能为她争取一笔数量可观的抚恤金。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出,如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夸耀某人在社会上有广阔的关系网,家里堆金叠玉,那么绝非她得到了任何好处,或者有任何个人的打算,而是毫无私心,可以说是出于满腔热情,只是因为她把赞扬那人并大大抬高那人的身价当作一种乐趣。“这个可恶的坏蛋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没有来,大概,“是以卢仁为榜样”,亦步亦趋吧。“这个家伙妄自尊大吧?邀请他,只是出于好意给他点面子,而且也是因为他和彼得·彼得罗维奇住在同一间房子,又是他的熟人,不请他面子上过不去。”那位颇具上流社会高贵风度的夫人和她的女儿,一位“青春已逝的老姑娘”也没有来,她们虽然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寓所里一共才住了两个礼拜,然而已经多次抱怨马尔梅拉多夫家里传出的大吵大闹声和狂喊乱叫声,特别是当死者生前醉眼迷离地回家的时候;当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早已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那里获悉了她们的抱怨,因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每次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吵架、威胁要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去的时候,总会扯开嗓门高声大叫,说他们打扰了“两位高贵的房客,而他们一家子都还抵不上她们的一个脚指头”。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故意邀请了“她似乎还抵不上她们的一个脚指头”的这位夫人及其女儿,尤其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每当她们偶然迎面相逢的时候,那位夫人都要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因此,那就让她知道知道,这里的人“思想和感情更为高尚,不记宿怨,仍然邀请她们”,而且要让她们看到,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并非一向就过这种苦日子的人。关于这一点,她准备在酒宴上一定要向她们解释清楚,而且必须告诉她们,她那已故父亲的身分几乎相当于省长,同时也间接地向她们暗示一下,以后迎面相逢的时候,再也无需把头扭向一边,这样做是愚不可及的。那个胖乎乎的中校(其实是个退役的上尉)也没有来,原来,从昨天早晨起,他就已“烂醉得像一头死猪”了。总而言之,应邀前来的只有以下几个人:首先是那个波兰人,接着是一个相貌丑陋、沉默寡言的小职员,他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燕尾服,满脸粉刺,身上散发出一种臭烘烘的气味;随后是一个两耳已聋、双眼也几乎全瞎的小老头儿,他以前在一个什么邮政总局供职,不知什么原因,很久以来他一直被一个什么人供养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寓所里。还有一个醉醺醺的退职中尉,实际上是个军需官,不时放声大笑,简直不成体统,而且,“想想看吧”,竟然连背心都没穿!还有一个什么人,居然连招呼都没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打一个,一进来就坐在桌子旁。最后,还有一个人因为没有外衣,穿着睡衣就跑来了,这实在是太不像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和那个波兰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了出去。然而,那个波兰人又带来了另外两个波兰人,他们任何时候都不曾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里住过,在此之前,寓所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们。所有这一切都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为不快,怒火中烧。“既然如此,这酒宴又究竟是为谁准备的呢?”为了给客人腾出座位来,甚至没有让孩子们入席,而那张桌子本来就已占据了整个房间,只好让他们在后面墙角的一个箱子上用餐,而且只能安排下两个最小的孩子坐在长凳上,而波列奇卡呢,已经算是大人了,应该站在后面照看他们,给他们喂饭,为他们揩鼻涕,就像侍候“贵族子弟”一样。总而言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由得更加神气十足,甚至盛气凌人地迎接所有的客人。她用极其严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某几个人,以高人一等的姿态请他们入席。不知何故,她把其他那些人没来赴宴归咎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突然对她十分怠慢,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立即发觉了这一点,顿时感到极其委屈。这样的开始绝不会有好的结局。终于,所有的人都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