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七

罪与罚[电子书]

他把斧头放在死尸旁边的地板上,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衣袋,尽力避免飞涌的鲜血沾到身上——他摸的是右口袋,上次她就是从这个口袋掏出了钥匙。他的头脑已经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天旋地转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但双手仍然嗦嗦发抖。他后来还记得,当时他甚至十分细致入微、小心翼翼,竭力不让任何东西沾上血迹……他眨眼间就掏出了钥匙,和上次一样,所有的钥匙都串成一串,挂在一个小钢圈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有一个供着神像的大神龛。靠另一面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十分整洁,放着一床被面用零碎绸子拼成的棉被。靠第三面墙摆着一个五屉柜。怪事一桩:他刚把钥匙插进五屉柜的锁孔里,刚听到钥匙咔嗒响了一声,就似乎感到全身痉挛。他突然又想抛开一切,抽身离去。但这只是一转瞬的念头,要离开已经晚了。当另一个令人忧虑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时,他甚至嘲笑起自己来。他突然觉得,老太婆兴许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扔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跟前,抓起斧头,又一次挥向老太婆,但中途停住了。毋庸置疑,她已经死了。他又俯身近前仔细察看,他明白无误地看到,头盖骨已被砸碎,甚至稍稍歪向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又迅疾缩手;即使不摸也昭然可见。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看见,她脖子上有一条细带子,他拉了一拉,但细带子拴得很牢,并未拉脱,而且浸透了鲜血。他试着从她怀里拉出它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挡着,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试图挥动斧头,就在尸体上由上而下地把带子砍断,但他又不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双手和斧头都血糊糊的,忙乱了大约两分钟,才没让斧头碰到尸体,割断了那条细带子,并把它取了出来。他没估计错——这是一个钱袋。细带子上系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一个是铜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油迹斑斑的麂皮小钱袋,钱袋上面还套着一个小钢圈和一个小圆环。钱袋塞得胀鼓鼓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来不及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则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一次他还拿了斧头,然后转身跑回卧室。

他心急如焚,抓起钥匙又忙碌起来。但不知怎的,总是没有成效:钥匙插不进锁孔。这并非由于他的手剧烈抖颤,而是因为他老是搞错:例如,他明明看出那把钥匙不对,不配套,但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并恍然大悟,和其他几片小钥匙串在一起的这把带锯齿的大钥匙,必定不是开五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某只什么小箱子的,而在这只小箱子里,可能藏着所有的财宝。他抛开五屉柜,迅速钻到床底下,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把箱子藏在床底下。不出所料:床底下摆着一只颇为不小的箱子,长达一俄尺多,拱形的箱盖,上面蒙着一层红色的山羊皮,钉着一些小钢钉。带锯齿的钥匙刚好配套,箱子应声打开。最上面盖着一条白床单,床单下面是一件用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罩着的兔皮小袄;兔皮小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衣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继续往下似乎尽是些破衣烂衫了。他首先用那块红色的法国图尔绸擦拭干净自己那双血糊糊的手。“红色的,血在红色的东西上是难显痕迹的,”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但他又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不是疯了吧?”他吃惊地想。

不过,他刚一翻动这堆破衣烂衫,皮袄底下就突然滑出一只金表。他赶忙一层层翻遍这堆东西。果真,在这堆破衣烂衫里夹杂着不少金器——大概,都是抵押品,待赎的和不会来赎的——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金佩针,等等。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的索性用报纸包着,但包得整整齐齐、细致谨慎,而且包了两层报纸,四面还用小带子捆着。他争分夺秒,赶紧把这些东西塞进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未打开那些纸包和盒子看看;但他还是来不及拿很多……

突然他仿佛听到躺着老太婆尸体的房间有人在走动。他停止动作,像死人那样默无声息。然而,万籁俱寂,看来,这是他的幻觉。但突然他又分分明明地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口。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有一两分钟。他蹲在箱子旁等着,屏息静气,但他忽然霍地跃身而起,抓起斧头,奔出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子中央,双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呆若木鸡地望着被打死的姐姐,脸色煞白一如麻布,仿佛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到飞奔出来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轻轻哆嗦着颤抖起来,整个脸孔都抽搐起来;她稍稍举起一只手,张大了嘴,但还是叫不出声来,于是慢慢地后退着从他跟前远挪到角落里,两眼一眨也不眨、直瞪瞪地盯着他,但仍然没有叫喊,仿佛连叫喊的气息都不足了。他拿着斧头向她扑将过去;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歪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住的幼儿,呆呆地看着吓坏他们的东西,想要叫喊出声一样。这个不幸的莉扎薇塔太过老实了,她以前已被打得永远胆小如鼠,因而甚至不曾抬起手来挡护一下自己的脸,虽然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最必不可少、自然本能的动作,因为斧头高高举起,正照准她的脸。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空着的左手,但远远没有达到脸部,慢慢地朝前向他伸去,似乎想要推开他。斧刃恰好劈在头顶,前额的上半部,几乎直到天灵盖,顿时被劈成两半。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拉斯科尔尼科夫彻底失魂落魄了,他抓起她的包袱,又扔掉它,然后跑向前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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