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有去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道,“这是怎么回事?”
“唉,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已经住过四夜了……”
他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沉思起来。果真,有一些干草屑粘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很可能,他已经五天没有脱过衣服,也没洗过脸了。他那双手更是肮脏无比,油垢层层,颜色发红,指甲污黑污黑。
看来,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过反应不太强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吃吃地笑起来,老板似乎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走了下来,以便听听这个“现世宝”说些什么。他坐到稍远的一个位子上,懒洋洋而又煞有介事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在这里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了。他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大概这是因为他习惯于经常在酒馆里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谈话的缘故。这种习惯已成为某些酒鬼的一种需要,特别是那些深受禁锢、备遭虐待的人。因此,他们跟众多酒伴在一起时,总是尽力设法为自己辩白,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现世宝!”老板高声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官员,那你为啥不去工作,为啥不去上班呢?”
“我为啥不去上班,尊敬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过话来,却只是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仿佛是他提出了问题,“为啥不去上班?想到我平白无故地过着如此可怜的穷日子,难道我不感到痛心吗?一个月以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毒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却酒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痛苦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曾经……嗯……譬如说,明明知道毫无希望,但还是向人开口借钱?”
“借过……可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压根儿没有指望,事先就知道会毫无结果。比方说,您早就知道,而且十分肯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心肠最好、最肯助人的公民决不会借钱给您。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他本来就知道我不会还钱的。出于同情吗?然而经常关注各种新思想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前几天解释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科学也禁止同情。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早已如此了此处指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约·斯·米利(1806—1873)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书中认为:人的经济地位早已事先决定了其行为、愿望乃至苦难。该书1865年被译成俄文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其观点。。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瞧,虽然您事先知道他不会借,但您还是去了……”
“您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尔尼科夫追问道。
“那是由于没有别的人可找,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啊!不是吗,任何人总得至少有一条路可走啊。因为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首次凭黄色执照沙俄时代妓女的执照。去拉生意时,我也出去了……(因为我的女儿是靠黄色执照谋生的……)”他附带补充了一句,有点惊慌地望着青年。“没关系,尊敬的先生,没关系!”柜台里面的两个男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老板也露出了微笑,因而他急忙声明,但看样子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没关系!他们的摇头不会使我难堪,因为大家早已知晓了一切,一切掩藏的事都已公开了语出《圣经·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四章第二十二节:“因为掩藏的事,没有不显露出来的……”;对此,我不是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而是怀着逆来顺受的心情。让他们说去!让他们笑去!‘你们看这个人!’语出《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节:“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人。’”表现了彼拉多对耶稣的坚毅与忍耐的钦佩。请原谅,年轻人,您能不能……不,换一种更得劲、更生动的说法,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望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青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唔,”等到店堂里因这番话引起的哄堂大笑停息以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甚至比原来更富有自尊感地继续说,“唔,就算我是猪猡吧,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是个有文化的人,一位校级军官的千金小姐。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东西,但她有一颗高洁的心灵,受过良好的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唉,假如她肯怜爱我的话,那多好啊!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每个人至少要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能得到别人的怜爱啊!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是一位宽宏大量的太太,但她并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拽我的头发完全是因为她可怜我(我毫不害臊地反复说这事,年轻人,因为她的确拽我的头发),”他又听到一阵“嘿嘿”的笑声,便以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上帝啊,假如她哪怕有一次……然而,不!不!这一切都是枉然,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好说的啦!……因为已经不止一次,我的愿望变成了现实,我也不止一次得到了怜爱,可是……我就是这样一副德性,我天生是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