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哭泣,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原来是瓦尔特夫人捂着脸,在那里不停地啜泣。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得不做出让步。除了让步,她还能怎样呢?自从把归来的女儿赶出房门并拒绝亲吻她以后,自从对毕恭毕敬的杜·洛瓦低声说了一句话(“您是我所见过的最卑鄙无耻的小人,以后不要和我讲话,我不会答理您的。”)以后,瓦尔特夫人始终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之中。她恨苏珊,这份刻骨铭心的恨源于无望的爱情和强烈的嫉妒。这种作为母亲和情人的双重嫉妒是如此地撕心裂肺,而又难以启齿,就像一块灼热的伤口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她的女儿和情人竟然在主教的主持下,当着众多宾客还有她的面,在这神圣的教堂里堂而皇之地举行婚礼!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她能阻止一切的发生吗?她能大喊一声:“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人。您主持的这场婚礼违背人伦”吗?
几位女士看到这样的情景不免大受感动,纷纷交头接耳地说道:“瞧,这可怜的母亲哭得多伤心啊!”
主教仍然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是世间最幸福、最富有、最受尊敬的人。尤其是您,先生,您才华出众,写出的文章给人们以教导和启迪,指引他们的方向。您肩负重任,必须做出表率……”
杜·洛瓦听着听着,不禁有些飘飘然。罗马教会的主教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溢美之辞!此时此刻,他仿佛觉得身后这批社会名流都是为他而来;与此同时,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将他高高托起。他,一个康特勒贫苦人家的儿子,如今终于成为世间的主宰!
恍惚间,杜·洛瓦仿佛站在卢昂河谷的山峰上,看见父母正在热情地张罗着前来喝酒的乡亲们。得到沃德雷克的一半遗产后,他曾给他们寄去五千法郎。这次,他要给他们寄五万法郎,让两位老人添置一些产业。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欣喜若狂的。
主教的祝词终于结束。一位身穿金色长袍的教士登上祭坛。管风琴再次奏响颂扬新婚夫妇的乐章。
一开始,琴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如同惊涛骇浪一般,那高亢恢弘的气势简直就要掀翻房顶直冲云霄。过了一会儿,响彻四周、撼人心魂的琴声慢慢缓和下来。轻快的音符在大厅上空飘扬,宛如阵阵轻风从耳边掠过。这段乐曲欢快悠扬,仿佛小鸟在天空自由地飞翔。可是没过多久,富于变化的琴声又开始变得洪亮起来,那磅礴的气势顷刻间压倒众人,仿佛一颗沙砾瞬间变成浩瀚的宇宙。
有人开始和着音乐唱起了颂歌,那是来自歌剧院的沃里和朗德克。高亢的歌声在人们头顶久久地回荡。大厅里香气缭绕,教士们正在祭坛举行圣祭,祈求天主降临人间赐福乔治·杜·洛瓦男爵的婚姻。
杜·洛瓦跪在苏珊身边,低垂着头。此时此刻,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为上天对他如此眷顾而感激不已。对于今天取得的成就,他不知道该感谢谁,只好将一腔感激都归于天上的神明。
仪式结束后,杜·洛瓦站起身,挽着新婚妻子走进圣器室。所有宾客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纷纷向新人表示祝贺。杜·洛瓦兴奋不已,犹如一位接受众人朝拜的君王。他和客人们一一握手,嘴里还不停地寒暄着。面对别人的恭维,他一味回应道:“您真是太客气啦!”
突然,杜·洛瓦瞥见了德·玛莱尔夫人。两人过去的温存热吻,克罗蒂尔德的温柔体贴、说话的声音、芳唇的韵味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让杜·洛瓦激情澎湃,恨不得马上和她共叙旧情。昔日情妇依旧优雅动人,目光炽烈,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杜·洛瓦心想:“不管怎样,她还是那么迷人!”
德·玛莱尔夫人走到他面前,有些害羞,又有些不安。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接过来握住。她在上面轻轻地捏了捏,杜·洛瓦感觉这只纤纤细手正在悄悄地向他传递信息,表示她已经原谅了他,并愿意和他重修旧好。于是,他也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是说:“我永远爱你,我是你的。”
他们趁机朝对方看了一眼,目光笑吟吟的,闪闪发亮,充满了爱意。德·玛莱尔夫人娇滴滴地说道:“回头见,先生。”
杜·洛瓦也欢快地回答道:“回头见,夫人。”
德·玛莱尔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客人就像川流不息的河流一样,不断地从杜·洛瓦的眼前涌过。慢慢地,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批客人离去。
杜·洛瓦挽住苏珊的胳膊穿过教堂,向门口走去。
大厅内坐满了人。那些道贺完毕的宾客重新坐回原位,目送着这对新人从身边走过。杜·洛瓦慢慢地走着,头高高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阳光明媚的门口。他感到浑身一阵战栗,这是人们处于极度幸福的时刻常有的。此时的杜·洛瓦眼里看不见任何人,心里只想着自己。
走到门边,他看见外面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这些人都是为他而来,只是为了一睹他杜·洛瓦的风采。全巴黎的人都在看着他,羡慕他。
杜·洛瓦抬头看见协和广场后方的众议院,感觉自己仿佛就要从玛德莱娜教堂跃进波旁宫里一样。
他沿着教堂门前高高的台阶,一步步地往下走。台阶两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但是,杜·洛瓦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炫目的阳光下,德·玛莱尔夫人的倩影不断浮现在他眼前,他仿佛看见她正对着镜子梳理拳曲的头发;每次从床上下来,她的头发总是一片零乱。
译自《莫泊桑小说选集》
加里马出版社 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