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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电子书]

他再一次触摸僵尸上尖尖的,似乎在发光的浅色头发。冰凉冰凉的,像是有毒汁,伯金的心凉了半截。他曾爱过杰拉尔德。现在他看着那匀称的、变了色的脸,那小巧别致的鼻子,和那男子气十足的双颊,那张脸冻得像冰球一样——但是他曾经爱过它呀。他该想些什么,作何感受呢?他的脑子,他的血液似乎都变成了冰水。真冷啊,一阵强烈的刺骨寒气从外面直压向他的臂膀,而一阵更强烈的寒气则在他的肺腑里冻结起来。

他翻过雪坡去看看杰拉尔德出事的地点,最后来到了关隘的山顶旁。天阴沉沉的,连续三天一直是一片灰暗和沉寂。黑色的立岩有时像树根一样突出在外,有时像裸露的脸蛋,除此之外,四周全是冰天雪地。远处一道斜坡从峰顶直泻而下,坡上散落着许多崩塌下来的岩石。

这地势活像一只平底锅,躺在地上的乱石与白雪之中。杰拉尔德就是在这只锅里进入梦乡的。在远远的尽头,导游们已经把铁栅栏深深打入雪墙内,这样,凭着系上的绳索,他们可以把自己拉上高高的雪墙面,登上裸露在苍穹之下的嶙峋峰巅。上面,玛丽亚旅店掩映在裸露的岩石之中,四周是刺破青天的冰峰雪峦。

杰拉尔德当时也许会发现这根绳索,把自己拉上山脊;他也许会听见玛丽亚旅店里的狗吠声,找到栖身之地;也许他会继续从南边的陡坡滑下去,滑到松林茂密的峡谷里,走上那条向南通往意大利的帝国大道。

他也许会这样!那又怎么样呢?帝国大道!南方?意大利?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出路吗?那不过是一条重新进来的归途罢了。伯金顶着凛冽的寒风站在那儿,望着山峦、峰巅和通往南方的路。去南方,去意大利,又有什么用呢?顺着那条古老的帝国大道走吗?

他转过身去。要么肝肠寸断,要么别操这份心。看来还是少操心为妙。不管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衍生出人类宇宙,那终究是非人的神秘,有其自己的目的。人类不是衡量判断的标准。最好还是把一切都留给广漠的、富有创造力的、非人的神秘吧!最好还是和自我搏斗,而不要去和宇宙试比高低。

“上帝离不开人类。”这是法国的某个宗教大师说过的话。但是这肯定是谬误。上帝离开人类也能存在,就像上帝当初淘汰了鱼龙、柱牙象也照样存在一样。这些魔兽,不能生存发展,繁衍兴旺,所以上帝这神秘的创造力就淘汰了它们。同样,如果人类不会变化发展,求得生存,那神秘力量也会让他们灭种绝代的。那永恒的神秘的创造力就可以淘汰人类,而代之以更优良的创造物,就像马代替柱牙象一样。

想到这里,伯金深感安慰。如果人类走进了死胡同,耗尽了自己的生命,那永恒的神秘的造物主就会造出更高级、更完美、更绚丽、更可爱的生灵来继续生命之繁衍。这场戏永远也不会结束。神秘的创造力是没有尽头的,一贯正确的,用之不竭的。各种生物种类诞生了,又消亡了,但是永远有更新、更可爱、或是同样可爱的种类崛起,愈加辉煌壮丽。那生命的源头是不朽的,也是无法寻找的,因为它无边无际。它能够创造奇迹,按照自己的时间生产出新的物种、新的意识、新的体态、新的生命体。与神秘的创造力的种种可能性相比,做个人算不了什么。将自己的脉搏直接和那神秘息息相通,那就达到了尽善尽美、心满意足的境地。人、或非人,都无关紧要,只要那完美的脉搏与那些不可名状的、奇异的、尚未诞生的物种一起搏动,休戚与共,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伯金往回走,又来到杰拉尔德身边。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死了,死了,冻僵了!

威严的恺撒死了,成了土灰,

也许可以塞个洞,免得受风吹。这两句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那本来属于杰拉尔德的身躯没作任何反应,成了一团奇怪的、凝固的冰凉之物。完了,完了!

伯金感到实在乏味,便去办手头的事了。他独自默默地干着。又哭又喊,悲恸欲绝,大闹一场,这一套都已为时太晚了。最好还是静悄悄的,在忍耐和感慨中保持住自己的精神气质。

可是到了傍晚,由于心灵的饥饿,他再次走进杰拉尔德的房间。当他看见躺在蜡烛中间的好朋友时,心一下子收紧了,手中的蜡烛也差一点掉下来。随着一声刺耳的抽泣和哀鸣,眼泪夺眶而出。他坐到椅子上,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冲动,浑身颤抖不停。他垂着头,身上一阵痉挛,发出奇怪可怕的抽泣声。跟在后面的厄秀拉见此情景,骇然退到了一边。

“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这样。”他朝自己喊道。厄秀拉不禁想起德国皇帝的名言:“Ichbabeesnichtgewollt(我并不是愿意这样做的)。”她几乎是带着恐惧在一边看着伯金。

突然,他不做声了,只是低着头,捂住脸,偷偷地用手指拭去泪花。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用乌黑的、近乎复仇的眼光看着厄秀拉。

“他当初应该爱我。”他说,“当初我向他提出过。”

她的脸色发白,嘴唇动也不动地回答道:

“那又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

他撇开她,转身去看杰拉尔德。他昂着头,就像一个凛然面对侮辱的人那样,有点傲慢地看着那张冰冷的、无声的、没有生命的脸。脸色泛蓝,活人看了就觉得心里像穿过了一根冰凉的铁矛。那冰冷的、无声的、没有生命的脸!伯金记得有一次杰拉尔德攥紧他的手,表达那温暖的爱慕之情,那是一次瞬息而过的最终倾诉。只持续了一秒钟,随后就松开了,永久地松开了。如果他一直忠于那金兰之盟,死亡就不算一回事了。死者和正在死去的人照样能够相爱,能够相互信任,他们仍然活在被爱者的心里。杰拉尔德即使死了,其精神仍然可以和伯金共存,也可以与朋友一起获得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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