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后他感到浑身是劲。古德伦没有搭理他，只是在喝咖啡时说：

“我明天就走。”

“我们一起同行到茵斯布鲁克再分手吧？这样面子上要好看些。”他要求她。

“也许吧。”她说。

她呷着咖啡说“也许”时，吮吸的声音使他恶心。他忙站起来躲开她。

他为明天的行程做了安排，然后准备出发去滑一天的雪。他告诉维特，他可能到玛丽亚山上，也可能到山脚下的村庄里去。

对古德伦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着希望。一想到就要得到解脱，心中便似喷泉涌起了一股新的生活之水。她慢慢打点着行装，浏览书籍，试穿各种衣服，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模样，忙得不亦乐乎。她感到重新获得了新的生命，乐得像孩子一样，对每个人都展露出柔软的身姿，幸福的笑靥和妖媚的魅力。然而，在这笑容下面，却隐藏着死亡之神。

下午她必须和勒克一起出去。她对明天仍感到茫然，而这正是她的乐趣所在。她也许会和杰拉尔德回英格兰，明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白雪皑皑的今天则是通向一切未知可能性的五彩斑斓的开端。各种可能性——那正是令她神魂颠倒的魅力所在，可爱的、五彩斑斓的、模糊的魅力，纯然似海市幻景。全都是可能性——因为只有死亡是必然的，除了死亡，什么都只是一种可能性。

她不希望事物物质化，形成任何确定的形状，她希望在明天的行程中由于某种始所未料的事件或行动，突然飘入一个崭新的轨道。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和勒克出去赏雪，她并不想认真对待这事。

而勒克也不属正经之辈。他戴着棕色的丝绒帽，脑袋像栗子一样圆鼓鼓的，棕色的丝绒帽边在耳朵上面忽闪忽闪的，像精灵一样暴出的黑眼睛上飘着一撮精灵一样的细细的乌发，五官短小的脸上发光透明的棕色脸皮皱成一副奇怪的模样：他长得很奇怪，个子矮小，看上去像个侏儒，像只蝙蝠。而他那裹在罗登呢套装里的身材则显得瘦小孱弱，迥然与众不同。

他带着一副双人雪橇，于是他俩驰骋在雪坡之间，炫目的白雪映照在他们变得冷硬的脸庞上。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妙语联珠，不时用好几种语言作着交谈。他们用胡思乱想替代了现实世界，兴高采烈地抛弄着幽默和想像的五色彩球。他俩的禀性在这种你来我往中撞击出点点火花。他们是在做游戏取乐，而且只想把两人的关系维持在逢场作戏上：真是一场美妙的游戏啊。

勒克并没有把滑雪当回事儿，不像杰拉尔德那样全力以赴，风风火火的，这倒使古德伦感到高兴，因为她实在讨厌杰拉尔德运动时绷紧每一块肌肉的样子。勒克只是让雪橇像一片叶子漫无边际地随机滑行着。在弯道上，他们被甩出雪橇，摔倒在地上，然而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刺骨的雪地上爬起，随后哈哈大笑，调皮地喧闹着，像小精灵一样。他即使漫步在地狱里也不会作任何尖刻讥笑的评论——只要他心情愉快，他是不会的。而这使她感到兴奋，似乎因此可以超然于尘世的厌烦，逃脱听天由命的单调生活。

他俩嬉闹着直到日落西山，完全忘却了烦恼，忘记了时间。然后，当雪橇惊险地就地打了个转，停在山坡下时：

“等一等！”他突然说着，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大热水瓶，一包饼干和一瓶酒。

“嗬，勒克，”她叫起来，“这可是太妙啦！真让人高兴极了！是什么酒呀？”

他看看酒，笑了。

“越橘酒！”他告诉她。

“真的！用雪下面的越橘酿造的?看起来更像是从雪中直接蒸馏出来的呢。你能不能——”她嗅了嗅，再闻了闻瓶子，“你闻出越橘味吗？真棒呀，简直好像透过白雪就可以闻到越橘的味儿。”

她在地上轻轻跺了跺脚。他跪下来，一声长啸，然后把耳朵贴在雪地上，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闪烁着。

“哈！哈！”见他用这种异想天开的举动嘲笑她那夸张的言辞，她心里热乎乎的，不由得大笑起来。他总是逗她，笑话她，但是他的嘲笑比她的大话更荒唐。她忍俊不禁，开怀大笑，心里觉得很舒畅。

她能感觉到他俩的声音，她的和他的，在薄暮中，在凝固冻结的空气中，像银铃一样清脆响亮。在这银色世界中，他们与世隔绝，彼此心心相印。那是多么美妙啊！

她呷着热咖啡。咖啡的芳香在雪后的空气中围着他们漂浮，如蜜蜂围着鲜花嗡嗡打转。她慢慢地品尝越橘酒，咬着冰冷、香甜的奶油脆饼干。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在这暮色笼罩、万籁俱寂的雪地里，她所尝到的、闻到的和听见的，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完美啊！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终于飘来了他的声音。

“是的。”

一阵沉默。惨白的夜色静悄悄地升上无穷的高度，这无穷的高度又仿佛近在咫尺。

“去哪里？”

这倒是个问题。去哪里？哪里，多美的字呀。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让它永久地回荡吧。

“我不知道。”她朝他笑道。

他明白了她的微笑。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说。

“谁也回答不了。”她重复道。

两人悄然无语，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吃得快极了，就像兔子吃草一样。

“但是，”他笑了，“你的车票是到哪儿的呢？”

“咳，天哪！”她叫道，“总得有张票。”

这可是意外的一拳。她似乎看见自己站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前。然后，她顿生一计，宽心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