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伯金说着，转过身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出现某种奇怪的、难以表达的敌意。伯金总的来说是悲观和冷漠的。自他出国以来，他一直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心平气和，什么也不关心。而杰拉尔德却总是神情紧张，像是受到白光照射的刺激，感到痛苦不堪。他们俩互相排斥，格格不入。

杰拉尔德和古德伦对这两个即将辞别的人特别友好，处处倍加关心，把他们当孩子。古德伦带着三双众所周知的有色长统袜走进厄秀拉的卧室，把它们扔在床上。这些袜子是从巴黎买来的长统厚丝袜，有朱红的、矢车菊兰的和灰的。那双灰色的是针织的，无缝，很厚实。厄秀拉欣喜若狂地瞧着这些袜子。她知道古德伦把这些宝贝送她是想表示友爱。

“我可不能收下，美人。”她叫了起来，“我怎么能夺去你的东西——这些珠宝呢。”

“它们不是像珠宝一样美吗！”古德伦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的礼物，大声说道，“不是很可爱吗！”

“呀，所以你应该留着自己用。”厄秀拉说。

“我不想要了。我还有三双呢，这几双你就收下吧——我想留给你穿。它们归你了，还有……”

她那激动的手，颤抖着把令人垂涎的袜子放在厄秀拉的枕头底下。

“漂亮的袜子能给人以莫大的快乐。”厄秀拉感动地说。

“确实如此。”古德伦回答，“莫大的快乐。”

她说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显然她是来道别的。厄秀拉不知她想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

“厄秀拉，你是不是认为，”古德伦满腹狐疑地问道，“你将一去不复返了呢？”

“哦，我们要回来的。”厄秀拉说，“这又不是坐火车旅游观光。”

“对，这我知道。但是从精神上看，可以这么说，你们要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是吗？”

厄秀拉颤抖了一下。

“我也说不清将会发生什么事，”她说，“只知道我们要到某个地方去。”

古德伦等待她的下文。

“你幸福吗？”她问。

厄秀拉想了想，然后犹豫不定地回答说：

“我想我非常幸福。”她回答。

但是，古德伦却从姐姐脸上看到了一种无意识的喜悦。

“但是你就不想和旧的世界维持联系吗？爸爸和我们其他的人，还有其他的东西，譬如英格兰啦，思想界啦，你真要去创造一个世界，不认为自己需要这种联系了吗？”

厄秀拉没有回答，在试图想象一下那种情景。

“我认为，”她终于开口道，“鲁珀特说得对，人需要一个新的环境，需要与旧世界一刀两断。”

古德伦表情漠然地盯着自己的姐姐。

“人需要一个新的环境，这我同意。”她说，“但我认为新世界是从旧世界中发展而来的，和另一个人一起脱离这个世界并不能找到新世界，只不过是在幻想中寻求安宁。”

厄秀拉凝视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她害怕了，她向来害怕说出来的话，因为她知道，语言的力量总是可以使她相信那些自己本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这样。”她现在既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但是，”她又补充道，“我坚决认为一个人如果对旧事物还有相当兴趣，就不可能获得新的东西。懂我的意思吗？甚至与旧事物做斗争也属于这个范围。我知道人们鬼迷心窍，要和这世界决裂，同它斗争，随后又感到没有意思。”

古德伦思索了片刻。

“是的，”她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认为自己能够脱离这个世界，岂不是纯属幻想？一间农舍，无论是在阿布鲁齐，或在其他什么地方，毕竟都不是新世界。绝对不是。对于世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看透它。”

厄秀拉把目光移向一边，因为她非常害怕争论。

“但是，也可以有其他办法，对吗？”她说，“早在世界从现实中看透自己之前，人们就可以在心里预先看透它了。一旦人们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也就不再是原先的自身。”

“人能在心里看透世界吗？”古德伦问，“如果你指的是你能预见最终的结果，那我不同意。我实在不能苟同。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因为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星球，就突然一走了之，飞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厄秀拉突然挺直了背脊。

“不对，”她说，“能够的。这一点人人清楚。人和这儿不再有联系，他还有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我属于新的星球，不属于地球。你不得不飞离这个世界。”

古德伦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丝讥嘲的、近乎蔑视的笑容展现在她的脸上。

“那么你到了空间以后会遇到什么事呢？”她嘲讽地嚷道，“毕竟有关世界的伟大理论都是一样的。你即便凌驾于他人之上，不论是在空间还是在地球上，也不可能摆脱事实，比如说爱情是最崇高的这样一个事实。”

“不，”厄秀拉回答，“不对。爱情太人性化了，太渺小了。我相信不具人性的东西，爱情在其中只占一小部分。我认为我们必须付诸实践的东西来自未知世界，它比爱情不知要伟大多少倍。它并不是仅有人性才如此伟大的。”

古德伦用专注、平静的目光瞧着厄秀拉，对姐姐真是既钦佩又鄙视。然后她突然调转脸，阴沉冷淡地说：

“哼，迄今为止，我还未走出爱的领域呢。”

厄秀拉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想法：“正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就无法超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