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尖锐的目光注视着伯金。伯金此时感到惊愕不已：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灵魂的人了。他直愣愣地凝视着。杰拉尔德站在一旁冷眼观察，窥探到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令人惊异的美妙动人之处——一种生机勃勃、自然产生的美妙之处。这种美妙之处既深深地吸引着他，又使他感到恼恨无比，因为他怀疑这种美妙是否确实存在。他深知，伯金没有他也无所谓，可以轻易地把他忘掉，而不会因此感到难过。这种想法始终深藏在他的意识之中，使他充满了不可排解的怀疑。他意识到伯金身上的那种生机勃勃、动物本能般的超然态度。伯金这人谈论得如此深奥，如此广博，有时听上去简直像是虚伪的谎言，不，经常给人这种感觉。
与此同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伯金的脑海里闪过。他突然觉得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两个男人之间的友爱和永久的盟谊。毋庸置疑，完全彻底地去爱另一个男人是必要的。在伯金心中，这种友爱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感情。毋庸置疑，他始终不渝地爱着杰拉尔德，然而又一直否认有这种感情。
他躺在床上纳闷着，而他的朋友则坐在他身旁凝神深思。各人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你知道古时候的德国骑士表示兄弟般的友谊时是怎样发誓的吗？”伯金问杰拉尔德，目光欢快地闪动着。
“你是说他们在手臂上划道小口，然后把各自的鲜血涂抹在对方的伤口上吗？”杰拉尔德问。
“对。发誓毕生相互忠诚，血肉相连。我们也应该这样表示一番。不必划口子，那种做法已经过时。但是，你我应该发誓互爱，而且要做到毫无保留，完全彻底，坚信不疑和至死不渝。”
他目光明澈、欢乐，似有发现地看着杰拉尔德。杰拉尔德低头看着他，深深为他所吸引。这种迷人的吸引力紧紧地束缚住他，使他暗生疑窦。他对这种束缚和吸引感到恼怒和憎恶。
“总有一天，我们会相互盟誓的，你说对吗？”伯金用恳求的口气问道，“我们要起誓相互支持、相互忠实、至死不渝、决不食言，为对方献身不辞、成为对方的有机部分，决不反悔。”
伯金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可是杰拉尔德却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满面生辉，心中暗喜，却竭力不动声色，把心中的秘密深藏不露。
“选个日子我们相互起誓好吗？”伯金说着向杰拉尔德伸出手去。
杰拉尔德只是轻轻碰了碰伸出来的那只富有活力的手，仿佛是有意克制，又像是有所顾忌。
“等到我理解得更透彻的时候再说吧。”他说，语调中含有歉意。
伯金注视着他。一丝痛楚的失望感，也许是一丝鄙夷感袭上心头。
“好吧，”他说，“你以后必须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毫无条理的一时感情冲动，而是能使人感到无拘无束的联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两人此时都静默下来。伯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杰拉尔德。他现在看到的仿佛并不是一个充满生气的血肉之躯，就如他平时从杰拉尔德身上看到的那个他所喜爱的人；他现在看到的是杰拉尔德的本来面目，一个完整的、似乎命中注定要毁灭的、智力有限的人。杰拉尔德的存在仿佛只限于一种形式之中，限于一种知识、一种行为、一种在他自己看来是完整的、然而却是置人死地的残缺不全的生命之中。降落在他身上的这种厄运，一旦两人见面时的寒暄道暖结束后，立刻在伯金的脑海里闪现，使他的心里产生某种鄙夷和厌弃之感。使伯金尤感索然寡味的是杰拉尔德身上那种顽固的节制态度。即使在真正的、忘乎所以的欢乐之中，杰拉尔德也永远摆脱不了自我。某种类似偏执得发狂的东西阻碍着他。
静默了许久之后，伯金为了消除由刚才的谈话内容造成的紧张气氛，用更为柔和的语调说：
“你不能给温妮弗雷德找个出色的女教师吗？找个不同一般的人。”
“赫米奥·罗迪斯提出让我们请古德伦教她画画、制作模型什么的。你可知道，温妮在玩代用粘土方面聪明过人。赫米奥断言她是个艺术家。”杰拉尔德说话时用的还是一如往常的活泼的、拉家常式的口气，好像没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情一样。但是伯金说话的态度却让人感到意味深长。
“此话当真?我一点没听说过。那很好哇。如果古德伦愿意教她，而温妮弗雷德又具有艺术家的天资，那可是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了。古德伦也算得上是个艺术家了；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是另一个同伴的救星。”
“我认为艺术家们一般相处得并不好。”
“也许是。但是只有艺术家才能相互创造一个适于他们自己生存的世界。如果你能为温妮弗雷德做到这一点，那就十全十美了。”
“但是你认为她会来吗？”
“我说不上。古德伦为人相当固执，而且十分任性。无论到哪儿，她都不肯低人一等。即使她这样做了，她也会很快改变初衷。所以，她是否愿意屈尊从事家庭教育，特别是到这里来，在贝尔多佛，我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温妮弗雷德具有特殊的性格，如果你能为她创造条件，使她做到自给自足，那真是道道地地的大好事。她永远也不会习惯平庸的生活。你自己就感到非常困难，而她比你更为脆弱。如果她找不到一种表达自己的方法，找不到实现自我愿望的某种手段，简直不可想象她的生活将会成什么样。你不难发现听天由命带来的恶果。也不难发现在何种程度上，婚姻可以值得信赖——只需看看你的母亲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