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奉命去打开水闸,放掉一些湖水。在湖的一头靠近大路的地方,有个口子。这样,在必要的时候,湖就可以起到水库的作用,给远处的矿山供水。“跟我来,”他对厄秀拉说,“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他先到看湖人的小屋,取出水闸的钥匙,然后从大路上穿过一扇小门,来到湖水的源头。那儿有一只巨大的石盆,接住溢流出来的水,还有一段石阶直通向水里。石阶顶端是闸门的锁。
夜色灰蒙蒙的,除了散乱的人声外悄无声息。银色的月光洒在这一片水面上。黑糊糊的船只又划动了,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但是厄秀拉的脑子什么也装不进去了。一切都是那样微不足道,虚无缥缈。
伯金装上水闸的铁扳手后,就用扳手扭开闸门。闸上的嵌齿开始缓慢地升起来。他不停地转着,像个奴隶似的。白色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可见。厄秀拉忙掉转头去。她不忍目睹他那步履沉重,费力地转着圈的样子。他转动着铁把手,身子机械地一屈一伸,如同做苦工的奴隶。
突然,大路的另一边黑洞洞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哗哗的喷水声,她大吃一惊。很快,这声音变成刺耳的咆哮,然后又变成一股巨大的水流直泻而下时发出的沉重的轰鸣。沉重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响彻整个夜空,其他的一切声音都被它淹没了,彻底淹没了,彻底消失了。
厄秀拉好像不得不拼命挣扎。她用手捂住耳朵,眼睛盯着高悬在天空中的柔和的月亮。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吗?”她对伯金喊道。他正站在石阶上注视着湖水,看它是不是会落下去一点。他好像被迷住了。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黑糊糊的小船都划近前来。大路边上,人们好奇地聚拢在树林前,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伯金和厄秀拉拿着钥匙朝那间小屋走去。然后他们掉转身,背对着湖泊走了。她急不可耐地要离开湖边。她受不了排放出来的流水发出的可怕的轰鸣。
“依你看,他们已经死了吗?”她提高了嗓门尖声叫喊着,只有这样才能听到。
“是的。”他答道。
“这真太可怕了!”
他没回答。他们朝山上走去,流水的嘈杂声越来越远。
“你对这事非常关心吗?”她问。
“我对死者毫不关心,”他说,“一旦他们死掉。最糟糕的是,他们死死缠住活人,不愿松手!”
她沉思了片刻。
“对。”她说,“死这个事实,实际上并不显得十分紧要,对吗?”
“哦,是的。”他说,“黛安娜·克立克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吗?”她十分惊诧地问道。
“当然,为什么要有关系呢?她死了更好,这样她就更真实了。只有死了,她才真正有价值;活着时,她不过是个令人烦恼的、被人否定的东西。”
“你这人真可怕。”厄秀拉咕哝了一句。
“不!我倒情愿黛安娜·克立克死了,她活着多少是个错误。至于那个年轻人,可怜的家伙,他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再没有比死更好的了。”
“可是你却不想去死。”她向他挑衅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语调变得令她担忧:
“我很想了结掉它,我很想了结掉死亡这笔账。”
“那你了结掉了吗?”厄秀拉神经紧张地问道。
他们在树阴下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他慢慢地像是有点害怕似的说:
“有属于死的生活,也有不属于死的生活。人们对属于死的生活,也就是我们这样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但是,它是否已经结束了呢,只有天知道。我要爱,但那必须是像睡觉一样安宁的爱,像再次诞生的爱,犹如娇嫩,脆弱,刚刚临世的婴儿一般。”
厄秀拉半信半疑地听他讲着,似乎抓住了他的谈话的大意,但又缩回手去。她想听,可是又不愿被牵连进去。她不想就此屈服,而他却要她屈服,仿佛屈服是她的本分。
“为什么爱该像睡觉一样安宁呢?”她阴郁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样更像死,我确实想同现实生活诀别。爱的意义比生活更隽永。一个人死去时,就如从子宫中接生出来的婴儿一样,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所有原来的庇护,原来寄居的肉体都没有了,四周是新鲜的空气,从来没有呼吸过的空气。”
她聆听着,揣摩着他的话意。她和他都知道,话语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所做的一个手势,一出哑剧什么的。她似乎感到了他的手势动作。她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下,尽管愿望催促着她向前。
“可是,”她相当严肃地说,“你不是讲过你想要某种不是爱的东西——某种超越爱的东西吗?”
他窘迫地转过身去。话总会有说不清的时候,但话还是要说的。一个人,只要他想朝前走,无论走哪条路,都必须闯出一条路来。要想获得真知,表达真理,就必须冲破监狱的牢墙,闯出一条路来,如同生产的婴儿竭力要冲破子宫的宫壁一样。在知识方面,在投生的挣扎中,不冲破旧有的本体,蓄意地冲破它,就不可能有新的运动。
“我不要爱。”他说,“我也不想了解你。我只想超越自我,而你却沉湎于自我之中。因此,你我是不同的。一个人感到疲倦或是沮丧时就不应该再谈话。如果吞吞吐吐的,那大概是在说谎了。只有在我悄悄流露出善意的骄傲和满不在乎的神情时,才可相信我。我讨厌自己一本正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