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他介绍了布兰文夫妇之后，他对两个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与布兰文太太交谈时，仿佛她是个贵妇人；而同布兰文打招呼时，则把他当成凡夫俗子。两种态度之鲜明，判若云泥。他只能用左手与人握手，因为右手受了伤，裹着绷带，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古德伦暗自感到庆幸，因为自己家的人谁都没问，他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这时，汽动游船正朝岸边驶来。船上一片乱哄哄的，传来叮叮咚咚的乐曲声，还有游客们兴奋的大声叫喊声。杰拉尔德走过去照料人们下船，伯金去为布兰文太太端茶倒水，赫米奥在她身边坐下。布兰文先生早已加入了普通中学来宾的行列。姐妹俩跑到栈桥观望游船靠岸。

游船的汽笛发出欢快的嘟嘟声。接着所有的船桨停止了划动，缆绳抛上岸来。游船轻轻碰撞了一下栈桥，又漂出去一些。船上的游客立刻兴奋地拥向船舷，准备上岸。

“稍等片刻，稍等片刻!”杰拉尔德高声指挥道。

他们必须等到缆绳把船拖紧，小舷梯放出来后，才能下船。一切就绪，人们喧闹着拥上湖岸，仿佛刚从美国归来。

“噢，真是太妙了！”年轻的姑娘们高声赞叹，“快活极了。”

船上的侍从手提篮子急步向停船场奔去。船长在船桥上闲荡。看到一切都安然无恙，杰拉尔德又回到古德伦和厄秀拉身边。

“你们不乘下一趟船吗？顺便用些点心。”他询问。

“不啦，谢谢。”古德伦冷冷地答道。

“你不喜欢水吗？”

“喜欢水？当然，非常喜欢。”

他用探询的目光盯住她。

“那么你是不喜欢坐游船啰？”

她没有马上回答，尔后慢条斯理地说：

“是啊。我实在不能说喜欢它。”说完，她涨红了脸，仿佛想起了什么不痛快的事。

“Unpeutropdemonde（人太多了）。”厄秀拉解释道。

“是吗？Trondemonde！”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对，人是不少。”

古德伦突然神采飞扬地高声问他：

“你可曾坐过泰晤士河轮从威寺桥去利奇蒙？”

“没有。”他说，“我实在不能说坐过。”

“唉，我还从来没经历过那么糟糕透顶的旅行呢。”她兴奋不已，急语如喷，脸上眉飞色舞，“船上简直找不到一块地方可坐，根本找不到。在我们头顶上，一个汉子一路反复不停地唱着‘在大海的摇篮里轻晃’这支歌。那人是个瞎子，拉着小风琴，一种携带式的小风琴，指望能得到一些施舍。这情景你想象得出来。船底不时飘来午餐的气味，还夹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机油味。那段旅程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仿佛永无止境。模样可憎的小男孩沿着河边，跟随轮船奔跑，一跑就是好几海里。一点不骗你，就在那肮脏透顶的泰晤士河泥水里奔跑，有时甚至一直跑到齐腰深的地方——裤腿向上卷，直卷到齐胯处。他们就在那脏得难以形容的泰晤士河泥水里，像污秽不堪的牲畜一样，脸冲着船高声叫喊着：‘这儿，先生！这儿，先生！这儿，先生！’活像一群污秽不堪的牲畜，黑鼻乌嘴，真叫人恶心。船上一些成年男子看到孩子们在泥水里摔倒，乐得哈哈大笑。偶尔他们也抛过去个把硬币。硬币扔过去时，那些孩子都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一头扎进污臭不堪的河水里。这情景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相信。说真的，他们那个脏劲，连猪狗看了都不会去碰他们。所以我再也不想坐船了，永远不坐了。”

她说话时，杰拉尔德一直注视着她，眼睛里闪射出兴奋的光芒。让他兴奋的倒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本人。这种兴奋带有一种微微的刺痛感，使人活跃。

“当然，”他说，“每个文明人身上都有寄生虫。”

“为什么？”厄秀拉叫了起来，“我就没有寄生虫。”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指那整件事的实质，即成年男子在那里哈哈大笑，将此看作一种游戏，还扔硬币取乐；而成年女子则舒展圆墩墩的膝盖，嘴里吃着东西，一刻不停地吃着。”古德伦答道。

“对。”厄秀拉附和道，“与其说那些小男孩是寄生虫，倒不如说人们自己是寄生虫，整个国家是寄生虫，像你们男人说的那样。”

杰拉尔德哈哈大笑。

“没关系。”他说，“不会要你们上船的。”

听到他的讥讽，古德伦的脸刷地红了。

有片刻功夫，谁也不说话。杰拉尔德像个卫兵一样注视着登船的客人。他容貌英俊，沉默寡言，但他那种军人般的警觉神态却让人看了不怎么舒服。

“你们是愿意在此用茶呢，还是到院子里去？”他问她们，“那边的草地上有一顶帐篷。”

“能不能给我们一条划艇，让我们划出去呢？”厄秀拉说话总是操之过急。

“划出去？”杰拉尔德笑问道。

“你瞧，”古德伦为厄秀拉的唐突感到害臊，连忙解释道，“这里的人我们都素不相识，几乎全是陌生人。”

“噢，我马上就可以给你们介绍几位认识一下。”他轻松自然地说。

古德伦望了他一眼，看他是否怀有恶意。随后，她对他嫣然一笑。

“啊，”她说，“你当然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是想到那上面去，观赏一下那里的湖岸。你看行吗？”她用手指了指离湖岸不远的一座小山丘，山丘上草木丛生。“那里看上去美极了。”我们也许可以游游泳。在这样的日光下游泳真是妙极了！真的。那地方犹如尼罗河上的一个河段，就像人们想象中的尼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