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总是要干呢?”她反驳道,“那太粗俗了。我认为做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更好,而且好得多。什么也别干,像一朵做摆设的鲜花,只是为了自己而生存。”
“我非常同意你的见解,”他说,“如果一个人已经开了花的话。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开不出花来。这朵花不是在含苞时萎缩了,就是长满蚜虫,要不就是营养不良。妈的,它甚至还没有含苞待放。它只是个不能开花的疙瘩。”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烦恼不堪,怒不可遏。而她则感到迷惑不解,很想知道他究竟怎样才能摆脱困境。总会有什么出路的。
两人中出现了一段沉默,她真想大声叫喊。她又掏出一张巧克力包装纸,开始折叠另一条船。
最后她终于问道:“那么现在为什么不开花,现在为什么没有做人的尊贵呢?”
“整个概念都已死亡。人类本身已经彻底腐烂,真的。灌木林里逗留着许多人,他们看上去都很不错,面色红润,都是健康的年轻小伙子和大姑娘。可是事实上他们是罪恶之地的苹果,死海的水果,苦苹果。要说他们有什么意义那都是鬼话,他们的内部是一包苦涩腐烂的灰。”
“可是也有好人。”厄秀拉反驳道。
“那也只不过是暂时现象。其实,人类是棵死树,上面结满了一个个光辉灿烂的苦胆似的人。”
厄秀拉不禁对此大有非议,这话太形象太绝对了。然而她又想让他说下去。
“即使是那样,那又是为什么呢?”她颇怀敌意地问道。两人相互激起了对方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一个个都是苦的球呢?因为他们在成熟的时候不肯从树上掉下来。他们的位置已经过去,可是仍然赖在老位置上不走,直到肚中腐烂生蛆为止。”
长时间的沉默。他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激烈、辛辣。厄秀拉感到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两人陷入沉思,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可是就算人人都错了,那么你又正确在哪里呢?”她叫道,“你又好在哪里呢?”
“我?我不正确。”他也喊道,“可是至少,我正确的地方是我知道了这个事实。我憎恨我外表这副样子。我恨我自己是个人。人类整个是大鬼话,鬼话逊于小真理。人类比个人更逊色,逊色得多,因为个人有时会有真理,而人类是一棵鬼话连篇的树。他们说爱情是最伟大的东西,对此大谈特谈。他们是些信口雌黄的可恶家伙。可是瞧瞧他们在干什么!瞧瞧那些成千上万,每时每刻都在唠叨爱情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人,看看他们一直都在干些什么。从他们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们是群肮脏的骗子和懦夫,不敢维护自己的行为,更不敢维护自己的话。”
“可是,”厄秀拉伤心地说,“这并不改变爱情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对吗?他们所做的并没改变他们所说的真理,不是吗?”
“完全改变了。因为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的话,那么他们就不由自主地要去实现它。可是他们维护的是一个鬼话,所以他们最终只能是胡作非为。说爱情是最伟大的也是鬼话。你也可以说仇恨是最伟大的,因为每样事物的对立面都是与其平衡的。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除了仇恨之外什么都不需要。在正义和爱情的名义下,他们实施着仇恨。他们用硝化甘油从这个爱情中提取自己的精华,所有的人。毁灭这一切的是谎言。如果我们要恨,那就让我们恨吧——死亡、谋杀、折磨、暴力摧毁——让我们干吧!可是不要以爱的名义。我憎恶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可以消亡了。如果人人明天都死去的话,不会有很大的损失。这个现存世界不会受影响。不,它会更好。真正的生命之树就会摆脱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摆脱虚幻之人的不可忍受的重负,摆脱那人类鬼话的无比沉重的负担。”
“所以你希望消灭世上的每一个人?”厄秀拉问。
“的确如此。”
“留下一个空无人烟的世界?”
“完全正确。你难道不觉得,一个没有人迹的世界,只有一片不受干扰的青草,端坐着一只兔子,是非常美丽干净的吗?”
听到他那令人愉快的真挚口气,厄秀拉不由得静下心来,考虑自己提出的设想。的确,一个干净、可爱、毫无人烟的世界,是挺吸引人的!确实令人称心如意!她犹豫了,心中充满了喜悦。不过,她仍然对他感到不满。
“可是你自己也会死的。”她反驳道,“所以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知道地球将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我会立刻去死。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可恶的人类来玷污这个世界,这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令人超尘脱世。”
“是啊,”厄秀拉说,“什么也不会有了。”
“什么?什么也没有?就因为人类消灭了吗?别自以为是。那时样样都会有。”
“可是,如果没有了人,还会有什么呢?”
“你以为创造世界靠的是人吗!根本不对。有树,有草和鸟。我宁可希望云雀早上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飞上蓝天。人是一个错误,必须离开这个世界。一旦肮脏的人类不来干扰,就会有草,有野兔,有蝰蛇,有看不见的主人,那些来回自由行走的真正的天使,还有善良纯洁的精灵。这一切非常美好。”
他的这些话,就像一种幻想,使厄秀拉感到高兴,非常高兴。当然,这只是个令人愉快的幻想。她对人类的现实,人类丑恶的现实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人类是不会被轻而易举地消灭干净的。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漫长的丑恶的路。她那敏锐的女性心灵对此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