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甜酒
几小时后,杰拉尔德和伯金又在庞帕杜酒吧碰头。杰拉尔德穿过弹簧门,走进宽敞高大的房间。酒客们的面容和脑袋在一片烟雾之中显得模糊不清,从墙上一面面巨镜中反映出来则更是影影绰绰。人们仿佛踏入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身影恍惚的酒客们在一片蓝色的烟雾中低声私语。惟有那些漂亮的红色座椅,在这片欢快的嗡嗡交谈声中,给人一种实在的感觉。
杰拉尔德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慢慢从酒桌中间穿过,每过一张酒桌,桌边的人都纷纷抬起幽灵般的脸。他恍若进入一个奇异的环境,进入一个五光十色的新领域,置身于一大群放荡的幽魂之中。他感到愉快,感到欢乐。他的目光扫遍倾俯在桌上的一张张半明半暗、放着奇光异彩的脸,一瞬即过。随后,他看到伯金站起来,朝他做了个手势。
伯金的桌边坐着一个姑娘,金黄色的头发按艺术家的发式剪得短短的,笔直垂下来,在耳跟处向里微卷。她的身材纤细娇嫩,不深不浅的蓝眼睛大大的,显得天真无邪。她周身给人一种嫩如鲜花的感觉,可同时又有一种粗野的气质,颇能撩人心怀。杰拉尔德的眼睛里立刻燃起一束火花。
伯金介绍时称她为达林顿小姐,随后他不再做声,仿佛退出了现实世界,成了幻影。姑娘很不情愿地猛地伸出手,始终用不加掩饰的怏怏不乐的目光注视着杰拉尔德。然而他坐下时,却感到心中一阵窃喜。
侍者走了过来。杰拉尔德瞥了一眼那两位的玻璃杯。伯金在喝一种绿莹莹的饮料,达林顿小姐的小酒杯中只剩少许几滴了。
“您是否再来一点?”
“白兰地。”她说着将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放下玻璃杯。侍者走开了。
“不,”她对伯金说,“他不知道我回来了。他要是看到我在这儿,他会乌(如)临大敌的。”
她把r的音发得似w,像个口齿不清的孩子,真实地反映出她那装模作样的性格。她的声音单调平淡。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呢?”伯金问道。
“在斯内尔格罗弗夫人家办一个私人画展。”姑娘说,“韦伦斯也在那儿。”
片刻的沉默。
“喔。那么,你打算做些什么呢?”伯金用平淡的口气警惕地问道。
姑娘怏怏不乐地沉默了一会儿。她不喜欢这个问题。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她回答,“我明天想找个坐着供人画像的活儿。”
“去找谁呢?”伯金问。
“先去找本特利。不过我敢说,他为了我上次的逃跑还在恼我呢。”
“就是画童贞女玛利亚像的那次吗?”
“就是。要是他不要我,我想我可以到卡马森那里找到工作。”
“卡马森?”
“弗雷德里克·卡马森,搞摄影的。”
“穿露膀透明薄绸服?”
“是的。不过他相当正派。”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准备拿朱利叶斯怎么办呢?”他问。
“不怎么办。”她说,“不去理他就是了。”
“你已经同他彻底一刀两断了吗?”然而她不高兴地掉过脸去,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这时,另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跑到桌边。
“你好,伯金!你好,米内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热切地问道。
“今天。”
“哈利戴知道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哈哈!还是老样子,是吗?我坐过来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乌(鲁)珀特说话,你介意吗?”她像孩子似的恳求道,然而语气却十分冷淡。
“公开的忏悔——这对灵魂大有好处啊,是吗?”小伙子说,“那么再见。”
小伙子狠狠盯了伯金和杰拉尔德一眼,随后扬长而去。
这段时间杰拉尔德一直没人搭理。然而他觉得这个姑娘在肉体上已感觉到他近在咫尺。他坐在那里仔细倾听着,试图将这场谈话前后衔接起来。
“你住那个房子吗?”姑娘问伯金。
“住三天。”伯金回答,“那么你呢?”
“还不知道呢。我可以上伯莎那儿住。”随后是一片沉默。
突然,姑娘转向杰拉尔德,用那种自恃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想对男性表示同志般真诚的亲密态度,彬彬有礼而又略显矜持地问道:
“您熟悉伦敦吗?”
“叫我怎么说呢?”他笑道,“我来过许多次,不过以前从未到过此地。”
“那么你不是艺术家喽?”她用一种将他拒之门外的口吻说道。
“对。”他回答。
“他是个战士,一个探索家,一个工业巨子。”伯金为杰拉尔德进入生活豪放不羁的艺术家圈子开了通行证。
“你现在还当兵吗?”姑娘冷漠地问道,不过好奇心十足。
“不,几年前我就辞掉任职令了。”杰拉尔德说。
“他参加了上次大战。”伯金说。
“是吗?”姑娘问。
“后来他去探测了拉丁美洲的亚马逊河。”伯金说,“现在他是几个煤矿的主宰。”
姑娘以从容不迫的好奇目光打量着杰拉尔德。他听到伯金这样描绘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他感到骄傲,感到浑身充满了男性的力量。热切的蓝眼睛笑意盎然,熠熠发光,金黄色的头发生机勃勃,红润的脸膛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闪烁出生命的光辉。他激起了她的兴趣。
“你住几天?”她问他。
“一两天吧。”他答道,“不过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