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内独自在屋顶的小间里忙乎,正在用木料仿制一件难以言状的象牙摆设。那东西由若干月牙形组件和逐个嵌套的空心球构成,整体竖直了像一座方尖碑,派不上什么用场。他已经在开始车最后一个部件了,马上就要大功告成!工作间里光线半明半暗,机器上飞溅出金黄色的木屑,就像奔马蹄铁下迸出的火星。两个轮子轰隆隆转动着。比内面带笑容,低着头,鼻孔张大,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完美的幸福之中,这种幸福想必只有在平庸劳作中才能体验,因为遇到困难可以轻松克服,所以给人的心智带来愉悦,一旦完成便志满意得,除此而外,别无他求。
“啊!她到啦!”蒂瓦施太太说。
可是由于车床的声音,爱玛说的话不怎么听得见。
终于,两位太太似乎听到法郎两个字。蒂瓦施大妈悄声说:
“她是求他同意缓交税款。”
“好像是的!”另一位说。
她们看见爱玛走过来走过去,在看墙边的餐巾环、蜡烛台、栏杆柱顶的球饰,而比内则在心满意足地捋着大胡子。
“她是来找比内定做东西吧!”蒂瓦施太太说。
“可是,比内什么也不卖呀!”旁边那位不以为然。
税务员的样子好像是在听,可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听不懂似的。爱玛温柔而恳求地继续讲着。她凑上前去,胸脯上下起伏。他们不再说话。
“她是不是在勾引他?”蒂瓦施太太说。
比内的脸红到了耳根,爱玛抓住他的双手。
“啊!太不像话啦!”
想必是爱玛向他提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因为税务员——他可是好样的,当年在包岑和吕岑(包岑和吕岑都是德国东部地名。拿破仑军队于1813年5月在两地大败俄普联军。)打过仗,参加过法兰西战役(法兰西战役,1814年春,拿破仑军队在本土与反法联军展开的系列战斗。),甚至还获得提名报请颁发十字勋章呢——就像看见了一条蛇,顿时向后退得老远,大声嚷道:
“夫人!您真的这样想吗!”
“这种女人真该挨鞭子抽!”蒂瓦施太太说。
“哎,她哪儿去啦?”卡龙太太说。
因为说话间,爱玛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们看见她沿着大街往前走,后来又往右拐,像是要去公墓。两位太太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罗莱大嫂,”爱玛一到奶妈家就说,“我透不过气来了!……请帮我解解带子!”
她倒在床上,呜咽起来。罗莱大嫂给她盖上条衬裙,站在她旁边。过了一会儿,见爱玛不开口,这老实女人就走开去,来到纺车前纺起麻来。
“哦!停下来吧!”爱玛以为听到的是比内的车床声,低声说着。
“谁招惹她了?”奶妈寻思道,“她来这儿干吗?”
是某种恐惧感把爱玛赶出了家门,她一直跑到这里来了。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眼发直,用一种痴痴的执拗劲儿,竭力想看清眼前的东西,可是看来看去却怎么也看不清。她凝神望着斑驳的墙壁,正在冒烟还没烧尽的两根对接着的劈柴,还有在她头顶上房梁缝隙里爬行的一只长蜘蛛。终于,她的思绪汇集起来。她想起……有一天,和莱昂在一起……哦!已是那么遥远……阳光在河面上闪耀,铁线莲散发着清香……于是,她的回忆,像汹涌的激流裹挟着她,她很快记起了头天的事情。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莱大嫂走到外面,对着天上最亮的方向,竖起右手手指,然后慢慢折回来说道:
“快三点了。”
“啊!谢谢!谢谢!”
因为他快来了。肯定错不了!他会弄到钱的。可是他想不到她会在这里,说不定去那边了;于是她关照奶妈往她家跑一趟,去把他带来。
“你要快些!”
“哎,亲爱的太太,我这就去!这就去!”
现在,爱玛奇怪自己怎么没有首先想到他。他昨天答应了的,他不会食言。她看见自己已经在勒赫店里了,把三张钞票一一摊在他的写字台上。然后还得编排个说法,好向包法利说清事情的来由。怎么说呢!
然而,奶妈去了好久不见回来。茅屋里没有钟,爱玛想,怕是自己以为时间过了很久吧。她在花园里一步步地踱起来,在篱笆旁边的小径上朝前走,又赶快折回来,盼着大嫂会走别的路回来。最后,她等烦了,心里生出种种猜疑,又一一打消,她再也闹不清,自己在这儿究竟待了上百年,还是一分钟,于是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栅栏门吱呀一响,她一跃而起,没等她开口,罗莱大嫂就对她说道:
“你们家里没人!”
“怎么?”
“哦!是没人!先生在哭,他在喊您呢。他们在找您。”
爱玛不再做声,她喘着粗气,两只眼睛朝四下里骨碌碌乱转,那村妇被她的脸色吓坏了,本能地往后直退,以为她是疯了。突然,爱玛拍了一下额头,叫出声来,因为她想起了鲁道夫,这就像黑夜里一道巨大的闪电,掠过她的脑海。他是那样善良,那样体贴,那样慷慨!再说,即便他一时犹犹豫豫,她只需一个媚眼,就能让他想起他俩的旧情,而不得不帮她这个忙。于是,她动身去拉于谢特,她没意识到,刚才令她那样恼怒不已的事情,现在却又跑去自作自受;也根本没想到,这是出卖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