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章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爱玛不做声。他继续说:

“有时候我胡思乱想,说不定某种机缘会把您带到我的眼前。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每每觉得看见的人就是您;只要出租马车门帘里飘出一截披肩,一角面网,跟您的相似,我就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爱玛似乎拿定主意由他说去,并不插话。他双臂交叉,低头垂目,注视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结,缎子鞋面下的脚趾不时微微动一下。

这时,她叹息一声说道:

“最可悲的,莫过于像我这样,不死不活地虚度无益的人生,您说是不是?我们的痛苦,要是对别人有益,那么想到这是牺牲,就会感到某种安慰了!”

莱昂开始赞美道德、责任心和默默奉献,他自己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渴望,渴望献身,可就是没法如愿。

“我真想当济贫院的修女,”爱玛说道。

“唉!”莱昂接过话头说道,“男人就没这类神圣使命。我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哪种职业能……大概只有医生职业可以……”

爱玛微微耸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说她害了一场病,差点死了;真是遗憾!要真那样,如今也就不再痛苦了。莱昂马上说他向往坟墓的安谧,有天晚上,他甚至写了遗嘱,要求把他裹在那床漂亮的条绒被子里入殓,那是爱玛送她的;因为他们本来就希望当初能够这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构想一种完美境界,现在就照此去涂抹各自过去的生活。再说,语言就是一台压延机,论起感情来,总是长而又长。

听到关于被子的奇谈,爱玛问道:

“为什么呢?”

“为什么?”

莱昂迟疑了。

“因为我爱上了您!”

莱昂庆幸自己终于跨过了这道难关,用眼角窥察爱玛脸上的表情。

就像风吹云散后的天空,爱玛蓝色眼睛里黯然无光的忧思愁云顿时消散了,整个脸上容光焕发。

莱昂等待着,爱玛终于答道:

“我那时总这么觉得……”

于是,他俩彼此讲起那段生活的琐细往事,刚才他们只用一句话,便概括了其中的欢欣与忧愁。他回忆着那条铁线莲绿廊,爱玛当初穿的长裙,她卧室里的家具,那整个屋子。

“咱们可怜的仙人掌,都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唉!您知道我多么惦念它们吗?它们常常浮现在我眼前,依然像过去那样,夏日清晨,阳光倾泻在百叶窗上……我看着您裸露的手臂在花儿中间晃来晃去。”

“可怜的朋友!”爱玛说着把手伸给莱昂。

莱昂立刻把嘴唇贴在上面,过后,长长喘了一口气:

“对我来说,那时候,您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弄得我神魂颠倒。譬如有一回,我来到您家里;不过,您大概不记得了吧?”

“我记得,”爱玛说,“往下讲吧。”

“您当时在楼下前厅,正准备出门,站在最下面的梯级上,戴一顶有蓝色碎花的帽子;我不等您请,就身不由己,跟着您出门了。可是,每一分钟,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在犯傻,可还是继续在您身边往前走,既不敢跟您跟得太紧,又不想离开您。您走进一家店铺,我就待在街上,隔着玻璃橱窗,看您摘下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您拉了蒂瓦施夫人家的门铃,有人给您开了门。您一进去,大门就重重地关上了,我却像个傻瓜似的待在门口。”

包法利夫人一边听莱昂说,一边诧异自己竟这样年老;所有这些往事,重又历历在目,犹如拓展了她的生活空间,那就仿佛是无比广阔的感情天地,令她回味无穷,她眯缝起眼皮,不时喃喃说道:

“对,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

他们听见博瓦西纳街区各处的时钟敲响了八点,这一带有不少寄宿学校、教堂和空关的大公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脑子里飒飒作响,像有什么出声的东西,从对方凝定的眸子里飞过来。他们手拉着手;过去和未来,回忆和梦想,全部交织成那种甜蜜、销魂的感觉。夜色渐浓,墙上影影绰绰,浓彩闪烁,挂着四幅版画,画的是《奈尔塔》(大仲马1832年与人合写的悲剧。)的四个场景,下方有西班牙语和法语说明。从升降窗户里望去,但见尖尖的屋顶之间,露出一角黑黝黝的天空。

爱玛起身点亮五斗柜上的两枝蜡烛,然后回来坐下。

“嗯?……”莱昂说。

“嗯?……”爱玛应声说。

莱昂正寻思怎样继续中断的谈话,这时爱玛对他说道:

“怎么以前就从来没人向我表示这样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