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章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音乐课上唱的抒情歌曲,不外乎金翼小天使、圣母马利亚、滨海的泻湖和威尼斯船夫,这些恬静之作,格调稚拙,音调失当,让爱玛隐约觑见了光怪陆离而又十分诱人的感情世界。有几个同学把配有诗文的纪念画册带到修道院来,那是她们收到的新年礼物。这种画册必须藏好;一旦查出来,非同小可;只能在寝室里翻阅。爱玛小心翼翼,翻开精美的锦缎封面,就见每幅作品下面签署有陌生作者的名字,往往不是伯爵,就是子爵,直看得她眼花缭乱。

她战战兢兢,吹开画上的绢纸,绢纸掀起一半,轻轻落到旁边的页面上。画面上是个身披短斗篷的小伙子,在阳台栏杆后面,紧紧搂着一个身穿白裙、腰系钱袋的少女。也有英国贵妇的佚名肖像,一式金色鬈发,戴着圆草帽,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你。有的贵妇舒坦地斜靠在马车里,在大花园里兜风,车马前面有一条猎兔犬在跳跃,两个白裤小僮驾着车。有的贵妇坐在沙发里,旁边一封拆开的情书,遥望窗外明月,凝眸遐想;窗户半开,另一半垂着黑幔。天真烂漫的女子,脸上挂着一滴泪珠,隔着哥特式鸟笼的细杆,跟一只斑鸠,你啄我,我吻你;要不然就是笑吟吟地侧着头,钩起翘头鞋似的尖尖手指,一片一片地掰下雏菊的花瓣。哦,你们也在这儿,手持长烟斗的苏丹(伊斯兰地区某些首脑。),在花棚底下忘情地靠在印度舞姬的怀抱里;还有异教徒、土耳其弯刀、希腊软帽,还有你们,受人热情讴歌的胜地,你们那苍茫的风景画上,往往同时有棕榈和冷杉,右边几只老虎,左边一头狮子,天边耸立着鞑靼寺院的尖顶,近景却是古罗马的废墟,以及几匹蹲下的骆驼;——这一切框在一片雨后的原始森林里,一大束阳光直泻而下,在水面荡漾,而青灰色的湖面,由近及远,露出道道白痕,那是几只划水的天鹅。

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就在爱玛的上方,灯罩聚下光来,照亮这上流社会的画卷,一幅幅展现在她眼前;寝室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辚辚的车轮声,那是迟迟未收的出租马车,还在街上行驶。

母亲去世的头几天,爱玛哭得很伤心。她请人用已故母亲的头发做成一幅悼念画;又往贝尔托寄了一封家信,满纸人生辛酸,还要求日后把她也埋在母亲坟里。老头子以为她病了,前来看她。人生灰暗难得有理想,凡夫俗子永远无法企及,而她一下就达到了这种境界,想一想不免暗自得意。于是,她听任自己随着拉马丁(拉马丁(1790-1869),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湖》诗尤为著名。)的百转柔肠,顺流而下,聆听湖上的竖琴、天鹅之死的绝唱,以及败叶沙沙飘落、贞女袅袅升天,天父的声音在幽谷回荡。她厌倦了,却又不肯承认,先靠习惯,后靠虚荣心,才得以撑持下来,终于感到心境平复了,心里没有忧伤,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修女们本来以为,鲁奥小姐容易接受神的感召,如今却发现,她似乎辜负了她们的关怀,不禁万分惊讶。她们确实在她身上尽了心,一再要她参加日课、静修、九日祈祷和听讲布道,要她崇敬先圣先烈,劝她克制肉体拯救灵魂。可是她像马一样,缰绳被人拉着,岂料她猛然停步,马衔便从嘴里滑了出来。这姑娘思想奔放热情,但又讲究实际,她爱教堂是爱里面的鲜花,爱音乐是爱里面的浪漫歌词,爱文学是爱里面的情感刺激;面对信仰的神秘古奥,她反抗了,对院规也越来越反感,因为院规跟她的天性格格不入。所以,当她父亲把她接出来时,大家并不惋惜。院长甚至觉得,她在最后这段时间,不把修道院放在眼里。

爱玛回到家里,起初还乐于管管下人,不久就觉得乡村乏味,反倒怀念起修道院来了。夏尔头一次来贝尔托,正是她万念俱灰,无所用心,无所感受的时候。

但是,对新生活的热切渴望,或者也许是这个男子的出现引起的刺激,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妙不可言的爱情。在这以前,爱情仿佛是一只粉红色羽毛的大鸟,只在充满诗意的绚丽天空翱翔;现在呢,她简直不能想像,这种平平静静,竟然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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