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章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她读过《保尔与薇吉妮》(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小说,出版于一七八七年。保尔和薇吉妮从小青梅竹马,生活在一座海岛上,与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菲代勒为伴。),梦见过小竹屋、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菲代勒。特别是有个好心的小哥哥,他友好温存,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要么赤着脚在沙滩上跑去给你捧来一个鸟窝。

十三岁上,父亲送她进修道院,亲自带她进城。他们投宿圣热尔维区一家客店,晚餐用的盘子上,画着德·拉瓦利埃贵妃(德·拉瓦利埃(1644-1710),路易十四的宠妃,后退居修道院。)的故事。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明文字,经不起餐刀划来划去,已经有些斑斑驳驳,无不赞美宗教,赞美心灵高尚,以及宫廷的辉煌。

她在修道院,起初不但不嫌沉闷乏味,反而乐意和修女们相处。修女们为了让她开心,领她穿过一条长廊,走出餐厅,去看小教堂。课间休息时,她很少去玩。她熟悉教理问答,助理神甫每次提问,难题总是她来回答。就这样,她足不出户,终日生活在教室的温暾气氛里,置身于这些佩带铜十字架念珠、脸色苍白的女人中间;祭台的烟香、圣水的清冽和蜡烛的光亮,有着那种神秘作用,她渐渐变得懒散了。她不听弥撒,只看书本上天蓝色框子里的圣画;她喜欢害病的羔羊(喻有罪之人。)、利箭射穿的圣心,以及背负十字架倒在路上的可怜耶稣。为了苦修,她试过一整天不吃饭。她还左思右想,今后要了一个什么样的愿。

临到忏悔,她总要编些轻微的过失,好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她跪在暗影里,双手合十,脸贴着栅栏,教士在一边低声絮语。讲道中一再提到的比喻,诸如未婚夫、丈夫、天国情人、永恒婚姻,常在她的灵魂深处唤起意想不到的柔情。

黄昏做晚祷之前,要在自修室里读宗教书籍。星期一到星期六,不是读圣史纲要,就是读弗雷西努斯(弗雷西努斯(1765-1841),法国宗教活动家。)院长的《讲演录》;星期天则读几段《基督教真谛》(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1802)。),作为调剂。浪漫主义忧伤的哀诉,跟今生、来世的呼唤遥相呼应,其声朗朗,爱玛头几回听得多么入神!大自然充满诗意的感染,往往靠作家传递给我们;爱玛若是在闹市店铺的后间度过童年,也许她更易受到这种感染。可是,她太熟悉乡村了,太熟悉羊群的叫唤,太熟悉乳品和耕犁。不过,正因为她看惯了静景,所以要转过来追求动感。她爱大海,是因为大海有惊涛骇浪;她爱绿地,爱的只是它们点缀于断壁残垣。一切事物,都得让她从中得益。凡是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她都视为无用,弃置不顾。多愁善感是她的天性,远在艺术爱好之上,她要的是情,而不是景。

有个老姑娘,每月来修道院做一个星期的针线活。她是大革命时期破落的贵族世家的后裔,有大主教庇护,所以在餐厅和修女们同桌吃饭,饭后与她们闲聊一会儿,再上楼做活儿。寄宿的姑娘们常溜出自修室去看她。她还记得上个世纪的一些情歌,常常一边引针走线,一边轻轻哼唱。她讲故事,讲新闻,帮你进城办事,围裙兜里总有一本小说,私下借给大女孩们看,而她自己,也抓住干活的间隙,一章一章如饥似渴地读。书上写的,无非是两情相悦、情男情女、晕倒孤楼的落难贵妇、站站遇害的驿夫、页页倒毙的马匹、幽暗的森林、躁动的内心、山盟海誓、哭哭啼啼、眼泪与吻、月下扁舟、林中夜莺,爷们个个勇猛如雄狮,温顺似羔羊,人品盖世,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泉涌。就这样,爱玛十五岁的时候,有半年时间手上沾着旧式租书店的灰尘。后来她读司各特(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苏格兰浪漫主义历史小说家。)的小说,迷上了历史风物,梦见过雕花衣柜、警卫大厅和行吟诗人。她真想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里,就像那些身穿长腰紧身胸衣的城堡女主人,整天待在三叶形尖顶拱门下,胳膊肘撑着石栏,手托下巴,遥望一位白翎骑士、跨着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那时,她崇拜玛丽·斯图亚特(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信奉天主教,新教执政后囚禁二十年被杀。),对那些名媛难妇,怀着热忱的敬意。在她看来,贞德(贞德(1412-1431),法国抗英女英雄。)、埃罗伊兹(埃罗伊兹(1101-1164),法国学者阿伯拉尔的女学生,两人私自结婚,遭家庭反对,埃罗伊兹入修道院,后任院长。)、阿涅丝·索雷尔(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法王查理七世的情妇。)、美人费罗尼埃(法王弗兰西斯一世的情妇。)和克莱芒丝·伊索尔(十四世纪法国南方贵妇、诗人,据说她创立了欧洲最早的诗会。),她们一个个超群出众,彗星一般,划过历史的漫漫长夜,而圣路易和他的橡树(圣路易(1214-1270),即法王路易九世,传说他在橡树下审案。)、临死的巴亚尔(巴亚尔(1476-1524),法国英雄。)、路易十一(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的某些暴行、圣巴托罗缪惨案(查理九世下诏,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圣巴托罗缪节)凌晨,巴黎新教胡格诺派惨遭屠杀。)、那个贝阿恩人(指法王亨利四世(1553-1610),他是法国西南部贝阿恩人。一次作战之前,他叮嘱部下,若丢了军旗,则向他的翎饰靠拢。)的翎饰,还有彩绘餐盘上所歌颂,不由人不想起的路易十四,这些人和事虽然也在历史的太空闪现,但是七零八落,彼此之间互不相干,因而更深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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