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悄声地挪动着脚步走近前来，替他把茶碗续满。他的脸背着光亮，默默地望着丫头。

“喝么。”她低低说道。

那梦一般的白鸟又没啦，真的就像天上飘走了一丝云。两条那么宽的河床里满溢着有棱有角的石头，直到这阵子它们还像是在流着。你知道吗，那就是说有过两条河；有两条大河死在这里。不过了又不会再想着念着你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曾对这样想念过你、想念过你那彩虹般的诱人光芒。明天我要领着她父亲伊四尔瘦麻杆还有一群半大丫头去整弄戈壁滩她准会秋默地背着驮筐压弯着腰在那片灼烫的阳光下走那么我为什么不像黑羊群里的羊馆和割麦的汉子一样引上她呢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让这地窝子也暖和起来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握住她的开裂的手呢？

这年轻人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丫头的手。

丫头默默地低下了头。蓬乱的头发在轻微地颤抖着。她抚摸着一只粗糙的手掌，不知为什么觉得安静了。

胖胖的小手上密密的厚茧和开裂的硬皮摩挲着他的手掌，消晰又细微。地窝子扒掉以后能得几根旧檩椽和一堆砖，创土拉上再打土坯要用一夏一秋。等围着红柳梢条的土坯小院盖成以后，先要置一口黑紫釉的大缸盛水，再寻木头打一对红漆的粮柜。这手这脸这身子都会更粗糙更黑裂开更多的裂口早晨在冰凉的雾气里中午在烫人的阳光下用驮筐背砾石块的时候要帮她把筐上了肩不过那时辰用不着讲话要讲的话都给火毒的太阳烤干啦夜里搂着她那是自由和宁静的夜吗再生下几个黑得掉皮的娃娃让他们接着盼着看见一片碧绿的耐旱的苜蓿地自己蹲在门槛上颤抖着花白胡子吸上一袋旱烟。他突然心里一动，松开了手c

黑影里，他觉得那只又粗又胖的小手悄悄地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抽回去。

他低下了头，灶膛里的红炭火仍然在一明一灭地无声地闪亮着，他端起茶碗来，小口小口地喝起茶来，微咸的茶水滚烫地淌进肚子里。

一早晨弥漫在荒山沟里的冰凉渐渐被赶走了，旱热不知不觉地充满进来。满川的坚硬砾石显得发亮了，静躺着的青色断面上像是正散发着一股细微的灼烫。

三岔口那些孤单的半地穴屋子终于暴露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之下。对着没有云丝的蓝天，那几幢小屋仿佛蹲卧得更低了。

等到太阳爬了一竿高以后，它就抖擞着从困倦和懒散中睁开眼来，狠狠地晃甩着万道眩目的光芒，把三岔口戈壁牢牢地攫住了。茫芒的石滩上抖动着一层颤颤的蜃气。白花花的气流在棱角鲜明的青石头上面摇荡。四野彻底寂静下来，奄奄一息地低伏着，在凶暴的酷暑中缄默地忍受着。

有十来个小小的人影在戈壁滩上蠕动着。他们有时古怪地排成了一行直线。有时又捉摸不清地四散开去。有些人影挤在了一团，像是阳光烤晒下的一团黑黑的蚂蚁；有些人影又始终独自摇晃着，像是一直在离群蹒跚着寻找着什么。到了下午，到了傍晚天色昏暗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在戈壁滩上拉长了，拖着一条灰黑的影子，各自呈出红红蓝蓝的颜色。

残阳最后沉下了荒山的脊坡。

那个年轻人挽起裤管，在几块巨大的圆石旁边下了水。只有浮在上面的一层给晒烫啦，下头的深水还是冰得扎骨头。水珠粒子溅起来，溅在腿上，就湿湿地贴在皮上，心里挺快畅。那道彩虹那个梦那个柔柔的声音已经消失啦我已经把她忘啦我的脚踩在三岔口这浅河里的粗砂子上我已经把你忘啦。把脚拔上来的时候都能觉出上头的水皮给晒烫了，太阳沉下去了，可是戈壁滩和河水靠上的一层水还是热的。今天搬了多少筐石头？今天整出了多少地？我怎么觉得背后的戈壁根本没有动过。我不愿再回头看一眼平整过的地方，也许真的就没有平整过什么苜蓿地。那时候这里将是怎么个样子呢，茫茫的戈壁滩上嵌着一关条碧绿的苜蓿地吗？她干起活来果然是默不出声。沉重的驮筐吱吱地在她膀子上叫唤，后来我看见那箩筐咔地断了一条脚，可是她一声不吭地驮着筐在走。她那红衫褂那雨布般皱的蓝布裤那烂了的绿胶鞋还有乱蓬草般的头发都忍着熬着一声不吭我猜今天这一天过下来她那胖乎乎的小手更粗了也许又裂开了几个口子我说你为什么默不出声呢难道你也是一个猜不出的谜吗?

他的脚嚓嚓踩着河边上的黑灰的粗砂，朝远远的那些屋子走去。

太阳隔着西山射出的霞光也黯淡了，三岔口戈壁的几道大川在暮色中开始变冷，不易觉察地抽去着热气。包藏在每块石芯里的冷冷的味道透散出来，眼睛里的一派铁灰显得苍凉了。

他觉得脸上干皱得别扭，就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像是有一层硝，像是有一层盐。我的脸上也像是结了硬壳也像是裂成了干枣皮啦可是我还年轻。他不再理睬别人，把肩着的大镐换了换肩，直直地对着那座地窝子走去，尖利的砾石块在他脚下咔咔咯咯地响。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她们就这样变得黑瘦干裂。两条大河汇在一处干涸了，没有水可是还在向南方流，流出一川吓人的铁色。我忘了我已经这么干了多久啦，我是什么时候来到三岔口的呢？我这阵子心里一片宁静，也许这就是那个自由和宁静，虽然每一天皮肤都烤得焦了一层，虽然每一天脸上都裂开一些血口。

他在自己住的地窝子门口撇下了驮筐。在他弯腰钻进自己的屋子以前，他又瞟了瞟远处。他看见那三道巨大的戈壁还在汇合着，静默着。伸展着，单调而神秘的青灰石滩一付迷Α

198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