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大雪覆盖以后,夏季里为了水草移牧山北的畜群,还有去山北割麦挣钱的汉子们,会陆续回到戈壁里。所以,这几间房子就像是为着那几个月的热闹些的日子,熬忍着焦旱的夏阳秋风,默默不语地留在这儿等着。割麦的汉子们若是回来了,就会刨个坑搭个地窝子过冬,谁也不愿在这里真的动土立木,修屋盖院。三岔口据传闻已经这么活了上百年了,可是从来没看见村子变得大起来。
那人摸遍了兜,寻不上一撮烟来。他跳下炕,角角落落地翻找着。
可是没有。所有烟屁股和洒在毡上桌下的烟末子都绝对没有了。他知道他自己早就把那些剩货打扫了几十遍了。
他在喉咙里咕噜噜地嘟嚷了一会儿,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又摔倒在炕上,闭上了眼睛。真是奇怪,离开她这么久啦,不,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和她一块生活过。人的心情可真古怪,其实从开始我就知道我与她无缘,其实从开始我就知道我要开始犯傻那姑娘其实只是印象只是胡思乱想只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梦可是这个梦我一年年地做了这么多年。姑娘,你知道你制造了怎样的梦吗?没准她已经变成了那么一只不食烟火的鸟儿。没准她早忘了她那随心所欲的心思和那些轻声款语的活。可是她有光芒。那光芒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映亮了映勇敢了映自豪了也映傻了可悲的是我既不能得到她她也不知道我对这光芒的印象。
他睁开眼睛,立即又想卷烟抽。烟瘾已经熬不住了。他双手扼住炕沿上的木头,狠狠地想把指甲挖进那木头里去。昏暗的房子里只有一扇窗,嵌着一块方方的明亮。他透过那窗,看见干涸的河床上闪耀着水洼的反光,那宽阔的戈壁滩汇合以后朝着南方伸下去了,铁色的地平线上闪烁着一片蜃气,苍凉又雄壮。
可是没有烟。县农科站派他住在三岔口是叫他试着种一块抗旱苜蓿的,不是来种烟叶的。他来这里以前梦见的也是一大片在青灰戈壁中长得绿油油的苜蓿地,而不是几畦烟田。他咳了一声,轻轻地咽下去一口唾沫。那块方方的窗里的水洼还在阳光下闪着银亮。
有水,干涸的河里也还是有这么几洼水。种出一片苜蓿田其实只要有水就成。在农科站学习的时候,那个老专家讲了半天,我听见的就只是一个水字。那么说,事情应该是能办成的啊。他木然地望着窗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听见了一个响动。接着又听见了一个什么声音。可是他木然躺着,出神地盯着昏暗中的那一方明亮。
可是他还是转了转脸。于是他看见靠门的黑影里站着的那丫头。其实他没有看见那丫头,他只是知道那怯生生地躲在黑影里的准是那个丫头。
“嗯,”他招呼地哼了一声。
那声响大了些。“吃饭呢,”他听见她说。
“吃什么了”他把手掌叉住垫住了头。
“馍,茶,”那声音柔细细的,但又憨又直。
他厌烦地一挺身坐了起来。“不吃啦!”他说,接着盯着那丫头。这一阵里,屋子里像是亮些了,连架在角落的锨把和书架子都显现出来,只是架子上的书仍然灰蒙蒙的,辩不清楚。
“说去,我不吃了。”他又说道。瞧她脸上像结着疙疤,蓝裤皱得成了雨布啦。还一个劲地低着脑袋,生怕人看不见这头乱草头发。三岔口连大带小七八个女队,都留着这么一头乱蓬草,都长着这么一张晒裂烤焦的黑脸;南头王家的女娃娃才锅台高,要是在城里怕是刚刚上小学吧,也是乱草的头发焦裂的黑脸你知道吗你见过吗你在你轻轻地哼着一支曲子悄悄地说要飞.到一片荒漠什么的时候你知道这些吗我真想问问你不过不应当问你因为是我自己要求到这儿来试种这种耐旱苜蓿的我来这儿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没有记住我。他只顾出神地想着,盯着昏暗中的房东丫头,直到房东的丫头推开门走了出去,一道雪亮的强光猛地从敞开的门扇里洒泻进来,才惊醒了他。
“嗨!你家里有烟没有?”他朝门外吼道。
那丫头踩着一层松软的浮土走在阳光里,身影又鲜明又刺眼,散蓬蓬的头发透着光线,呈出浅黄的颜色。他目送着她走着,一双蹬着裂口的绿胶鞋的赤脚已经淹在那层松软的尘埃里,无声地溅起一股股土雾。
戈壁滩浩浩荡荡地涌向天边。灼热的青灰色上浮闪着火星般的光点。两条干涸的河床在三岔口汇合后,就这么舒展地向南流去。
苜蓿田能真的出现在这块地方么?别人开出过更大的苜蓿地、麦地和苞米地。农科站那个老专家讲得很细致。可是我根本记不起你的模样啦我使劲想也想不出来你的脸庞的模样我真的认识你吗真的和你一块儿在秋天的开满黄色的金针花的草地上听你讲过那些话吗我想不起来了我只有一个印象一个强烈的眩目的光彩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