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这样的小村庄,其实只是个居民点。
几间快坍塌的土坯筑的小屋,在斜阳下孤零零地蹲在戈壁滩中央。漫漫茫茫的戈壁滩流泻般拥过。它们谈黄色的土墙,仿佛不屑理睬这些渺小肮脏的东西似的。也许在那会儿,在人还是虫子的时候,这儿有两条比长江黄河还凶还宽的大河吧。那还差不多;这两条戈壁滩宽得简直就是两条石头河。要不是以前有过两条那么猖狂的河,能有这样的河床么。有一条密布着皱纹般的干沟的山脊,像条怪石嶙峋的大鱼脊背一样插在两大片戈壁之间,赤裸的铜褐色的岩石都烤得开裂了。在鱼脊背两侧,边际迷Φ囊黄铁色平坦地铺展着,空旷又死寂。
也许小村庄已经和河流一块化成了戈壁。那几间小房子疏疏落落地静静卧着,没有一丝生息。日复一日的时间就那么悄无声响地一刻刻滑过它们的粗砂剥落的土坯墙。可是它们却卧得更低,像是要互相再离得远些似的,不露声色地向自己那一小片黯淡的阴影里卧得更深些。她那话说得可真是太神啦,确实,人要是能变成一只鸟儿,变成这会儿正在阳光中间飘着的那只黑黑的鹰的话,人一定会有非常异样的感觉。多宽的戈壁呐,来的时候一路看见的都是这铁青的硬石头。太阳也晒不烦,晒得石头裂开了缝,一到傍晚就毕毕剥剥地响。可是她在那种时候怎么那么神,怎么能想到她要变成一只鸟儿呢。而且她还说了,飞着的时候心用一定会觉得异样的自由。这实在太奇怪啦。河滩宽得简直是无边,河已经完全干涸了,只剩下一些连串着的清清的水洼。
那个人正在河边蹲着洗脸,身子给正午的骄阳映得黑白鲜明。俯向水面的脸庞背着光线,显得漆黑黑的,迎着太阳和晴空的脊梁却薄薄地闪着一层白色的油光。
在晴得空荡的蓝空里满是眩目的阳光。那阳光看不清楚,只是呈着一层微红。它耐心地慢慢煎烤着山阳的赤褐页岩,岩石像是忍不住那无声的灼疼了,于是绽裂成了密麻麻的折皱和碎纹。其实,人是不可能一眼看尽一道山脉和一片戈壁的。也许喧嚣就在背后呢。她为什么在那种时候幻想那种念头呢,简直像一片飘来的轻云那样不可捉摸。
那个人撩起细碎的浪花,透明的水珠沾满了他的蓬乱头发。这可算是甚么事算是甚么事呀命注定的命吗也许真的有个命在引导着呢我不能再想她了我现在一咬牙就不想她了!他使劲一甩头,不再盯着那片干旱的荒山。接着他立起身来朝小村落走去。地上的硬砾石被他踩得咯咯响。铁色的砾石滩茫茫地填塞了两山之间的平谷,又在那道大鱼脊背一样的分水梁两边分开来,把迷迷Φ奶色向两个方向尽情伸去。
她那时才二十来岁,浑身强烈得逼人地散发着一道道光彩。那是什么光彩呢,其实她长得并不算多漂亮换个人准说她不漂亮我情不自禁地说你真漂亮的时候她嗤了一鼻子可是她身上那道光彩可真明亮真迷人。她说过,啊如果变成鸟儿在天上飞巡那心里一定会觉得异样的宁静决不会再有喧嚣那将是一派自山和宁静。
在三岔口这个徒有村名的几间泥屋附近,青灰的砾石滩和灼红的山岩裂装平分了世界。只有几间粗砂土打的土坯屋,古怪地蹲在岔口上,早晚时分,轻吐出一股股乳白的炊烟,撩动一下这里似乎凝住了的空气。
他洗了脸,把毛巾搭在肩上往回走,咯咯地踏着脚下的坚硬砾石。这样的村子真太奇怪啦。它孤零得奇怪,呆的地方奇怪。在这种寸草不生千里无人的世界,为什么要有这么个村不村庄不庄的地方呢?她在那个夏天,那时我还和她一样年轻,她就说,她盼着变成一只鸟儿,在天上寻找地面上的一块土地,她说哪怕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也能找到自由和宁静。哎,我说你他妈的干嘛又想她呢不是下决心不再想她了吗真他妈讨厌你怎么又想起她来了可是我居然记住了她说的那句话我按着她那漠不经心地随口说的一句话干了干得这么苦算啦不想她了不——想——啦——他突然抡起腿,把一块灰石头踢飞了,他心里堵闷得难受,只盼着快些跑回自己那间泥坯屋里去。三道浩浩荡荡的大戈壁在这儿汇合。不,是从这儿分道远行了,或者是两条戈地河滩合成一股,朝着南方去了。异样的感觉,一点不假,我恨这里咒这里我盼望着一颗原子弹炸在三岔口上空毁了这不如牲畜不如虫子蚂蚁的生活我天天都想从这儿调出去那出去反出去可是——我心里又确实服气。我暗自称奇,我住在这儿干那点破事混工钱,我确实觉得这块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他进了村。推开自己那间地窝子门,他一头栽翻在土炕上。暗闷和阴湿一下子淹没了他。
他在黑阳中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红柳条铺苫的顶棚,那里已经给灰土和油腻封住,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