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产妇害怕了,“一个都难生,两个就更难生了。”

吉喜说:“人就是娇气,生一个两个孩子要唉哟一整天。你看看狗和猫,哪一窝不生三、五个,又没人侍候,猫要生前还得自己叼棉花絮窝,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这么娇气。”

吉喜一番话,说得产妇不再哼哟了。然而她的坚强如薄冰般脆弱,没挺多久,便又呻吟起来,并且口口声声骂着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顾了,胡刀,你怎么不来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转暗了,胡刀已经给猪絮完了干草,正把劈好的干柴拢成一捆,预备着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细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样子。地上积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红松木栅栏上顶着的雪算是最好看的了,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逦,被身下红烛一般的松木杆映衬着,就像是温柔的火焰一样,瑰丽无比。

天色灰黑的时候吉喜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疼了。她听见渔村的狗正撒欢地吠叫着,人们开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产妇又一次平静下来了,她出了过多的汗,身下干爽的苇席已经潮润了。吉喜点亮了蜡烛,产妇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妈,您去捕泪鱼吧,没有您在逝川,人们就觉得捕泪鱼没有意思了。”

的确,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边,吉喜总能打上几十条甚至上百条的活蹦乱跳的泪鱼。吉喜用来装泪鱼的木盆就能惹来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们将手调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泪鱼的头或尾,搅得木盆里一阵翻腾。爸妈们这时就过来呵斥孩子了:“别伤着泪鱼的鳞!”

吉喜说:“我去捕泪鱼,谁来给你接生?”

产妇说:“我自己。你告诉我怎样剪脐带,我一个人在家就行,让胡刀也去捕泪鱼。”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产妇挪了一下腿说:“吉喜大妈,捕不到泪鱼,会死人吗?”

吉喜说:“哪知道呢,这只是传说。况且没有人家没有捕到过泪鱼。”

产妇又轻声问:“我从小就问爸妈,泪鱼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有着蓝色的鳞片,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现,可爸妈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吉喜大妈,你知道吗?”

吉喜落寞地垂下双手,喃喃地说:“我能知道什么呢,要问就得去问逝川了,它能知道。”

产妇又一次呻吟起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逝川旁的篝火渐渐亮起来,河水开始发出一种隐约的呜咽声,渔民们连忙占据着各个水段将银白的网一张一张地撒下去。木盆里的水早已准备好了,渔妇们包着灰色或蓝色的头巾在岸上结结实实地走来走去。逝川对岸的山披着银白的树挂,月亮竟然奇异地升起来了。冷清的月光照着河水、篝火、木盆和渔民们黝黑的脸庞,那种不需月光照耀就横溢而出的悲凉之声已经从逝川上游传下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仿佛万千只小船从上游下来了,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落叶都朝逝川涌来了,仿佛所有乐器奏出的最感伤的曲调汇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饰的悲凉之声,使阿甲渔村的人沉浸在一种宗教氛围中。有个渔民最先打上了一条泪鱼,那可怜的鱼轻轻摆着尾巴,眼里的泪纷纷垂落。这家的渔妇赶紧将鱼放入木盆中,轻轻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橘黄的篝火使渔妇的脸幻化成古铜色,而她包着的头巾则成为苍蓝色。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夜越来越深了,胡刀已经从逝川打上了七条泪鱼,他抽空跑回家里,看他老婆是否已经生了。那可怜的女人睁着一双大眼呆呆地望着天棚,一副绝望的表情。

“难道这孩子非要等到泪鱼过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妈,我守她一会,你去逝川吧,我已经捕了七条泪鱼了,您还一条没捕呢。”胡刀说。

“你守她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接生。”吉喜说。

“她要生时我就去逝川喊您,没准———”胡刀吞吞吐吐地说,“没准明天才能生下来呢。”

“她挺不过今夜,十二点前准生。”吉喜说。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换上一根新蜡烛,给产妇讲她年轻时闹过的一些笑话。产妇入神地听了一会,忍不住笑起来。吉喜见她没了负担,这才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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