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胡刀仍然不开窍,“有三号的鱼网。”说完,在沏茶时将茶叶筒碰翻了,又是一声响,产妇痉挛了一下。

吉喜只得吓唬胡刀了:“你这么有能耐,你就给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吓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妈,我怎么会接生,我怎么能把这孩子接出来?”

“你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接出来吧。”吉喜开了一句玩笑,胡刀这才领会他在这里给产妇增加精神负担了,便张皇失措地离去,走时又被门槛给绊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哟叫着,十分可笑可爱。

胡刀家正厅的北墙上挂着胡会的一张画像。胡会歪戴着一顶黑毡帽,叼着一杆长烟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轻时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这幅画时笑得前仰后合。胡会从城里回来,一上岸,就到吉喜这来了。吉喜远远看见胡会背着一个皮兜,手中拿着一卷纸,就问他那纸是什么,胡会狡黠地展开了画像,结果她看到了另一个胡会,她当时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谁这么糟践你?”

胡会说:“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觉得这是出洋相了。”

的确,吉喜现在老眼昏花地看着这幅画像,看着年轻的胡会,心中有了某种酸楚。

午后了。产妇折腾了两个小时,倒没有生产的迹象了,这使吉喜有些后怕。这样下去,再有四、五个小时也生不下来,而泪鱼分明已经要从逝川下来了。她从窗前看见许多人往逝川岸边走去,他们已经把劈柴运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跃地奔跑着。

胡刀站在院子的猪圈里给猪絮干草。有些干草屑被风雪给卷起来,像一群小鱼在舞蹈。时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她用银白的叉子将它们挑到草垛上,预备牲畜过冬时用。吉喜乌黑的头发上落着干草屑,褐绿色的草屑还有一股草香气。秋天的黄昏使林间落叶有了一种质地沉重的感觉,而隐约的晨霜则使玻璃窗有了新鲜的泪痕。落日掉进逝川对岸的莽莽丛林中了,吉喜这时看见胡会从逝川的上游走来。他远远蠕动的形象恍若一只蚂蚁,而渐近时则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的叭儿狗了。

吉喜笑着将她体味到的类似蚂蚁、青蛙、叭儿狗的三种不同形象说与胡会。胡会也笑了,现出很满意的神态,然后甩给吉喜一条刚打上来的细鳞鱼,看着她一点点地吃掉。吉喜进了屋,在昏暗的室内给胡会准备茶食。胡会突然拦腰抱住了吉喜,将嘴唇贴到吉喜满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发出逝川独有的气息,胡会长久地吸吮着这气息。

“我远远走来时是个啥形象?”胡会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蚂蚁。”吉喜气喘吁吁地说。

“快到近前呢?”胡会将吉喜的腰搂得更紧。

“青蛙。”吉喜轻声说。

“到了你面前呢?”胡会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摇着尾巴的叭儿狗。”吉喜说着抖了一下身子,因为头上的干草屑落到脖颈里令她发痒了。

“到了你身上呢?脸贴脸地对着你时呢?”胡会将吉喜抱到炕上,轻轻地撩开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他那时像什么。而当胡会将他的深情有力地倾诉给她时,扭动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这时是只吃人的老虎。”

火炉上的水开了,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直响,吉喜也顾不得水烧老了,一任壶盖活泼地响下去,等他们湿漉漉地彼此分开时,一壶开水分明已经被烧飞了,屋子里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气。

吉喜在那个难忘的黄昏尽头想,胡会一定会娶了她的。她会给他烹茶、煮饭、剐鱼、喂猪,给他生上几个孩子。然而胡会却娶了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当吉喜将满是鳞片的剐鱼水兜头浇到新郎胡会身上时,她觉得那天的太阳是如此苍白冷酷。从此她不允许胡会进入她的屋子,她的烟叶和茶点宁肯留给别的男人,也不给予他。胡会死的时候,全阿甲渔村的人都去参加葬礼了,惟独她没有去。她老迈地站在窗前,望着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响起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的声响。

产妇再一次呻吟起来,吉喜从胡会的画像前离开。她边挪动步子边嘟囔道:“唉,你是多么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说完,又惯常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这才来到产妇身边。

“吉喜大妈,我会死吗?”产妇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头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着会死,可没有一个人会死的。有我在,没有人会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产妇额上的汗,“你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

产妇疲惫地笑笑,“只要不是个怪物就行。”

吉喜说:“现在这么想,等孩子生下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说,“看你这身子,像是怀了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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