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玉香就上了报纸。后来,县委书记来开过千人大会。后来,就盖了那排事迹陈列室。后来,就有了那座坟和坟前那块碑。碑的正面刻着:知青楷模,吕梁英烈。碑的反面刻着:陈玉香,女,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生于北京铁路工人家庭,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北京第三十七中学,一九六九年一月赴吕梁山区岔上公社土腰大队神峪村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七日为保卫大寨田,在与洪水搏斗中英勇牺牲。
报纸登过就不再登了,大会开过也不再开了。立在村口的那座孤坟却叫乡亲们心里十分忐忑:
“正村口留一个孤鬼,怕村里要不干净呢。”
可是碍着玉香的同学们,更碍着县党委会的决定,那坟还是立在村口了。报纸上和石碑上都没提那条黑蛇,只有乡亲们忘不了那慑人心魄的一幕,总是认定这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墓里,聚集了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哀愁。荏苒便是十四年。玉香的同学们走了,不来了;县委书记也换了不知多少任;谁也不再记得这个姑娘,只是有些个青草慢慢地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底,只有银亮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人们的心头还是止不住一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她。”
“知道。”
老支书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
“都喝一口,招呼在坑里阴着。”
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从墓坑里荡出来。
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了,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露了出来。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冻起来。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的,可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前怔住了。内中有人曾见过十四年前附着在这尸骨外面的白嫩的身子,大家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的姑娘。洪水最后吞没了她的时候,两只长长的辫子还又漂上水来,辫子上红毛线扎的头绳还又在眼前闪了一下。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辨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白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老支书把干丧盒子递下去:
“快,先把玉香挪进来,先挪头。”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和这声音,又引出些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来。
“都一样,活到头都是这么一场……做了真龙天子他也就是这个样。”
“黄泉路上没老少,惜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呢?”
“北京的黄土不埋人?”
“到底不一样。你死的时候保险没人给你开大会。”
“我不用开大会。有个孝子举幡,请来一班响器就行。”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封建。”
有人揶揄着:“是了,你不封建。等你死了学公家人的样儿,用火烧,用文火慢慢烧。到时候我吆上大车送你去。”
一阵笑声从墓坑里轰隆隆地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老支书涨头涨脸地咳起来,有两颗老泪从血红的眼眶里颠出来。忽然有人喊:
“呀,快看,这营生还在哩!”
四五个黑色的头扎成一堆,十来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皮紧紧围在中间:
“是玉香的东西!”
“是玉香平日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
“呀呀,还在哩,书烂了,皮皮还是好好的。”
“呀呀……”
“嘿呀……”
一股说不清是惊讶,是赞叹,还是恐惧的情绪,在墓坑的四壁之间涌来荡去。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叫人这样毛骨悚然。有人疑疑惑惑地发问:
“这营生咋办?也给玉香挪进去?”
猛地,老支书爆发起来,对着坑底的人们一阵狂喊:
“为啥不挪?咋,玉香的东西,不给玉香给你?你狗日还惦记着发财哩?挪!一根头发也是她的,挪!”
墓坑里的人被镇住,蔫蔫的再不敢回话,只有些粗重的喘息声显得很响,很重。
大约是听到了吵喊声,院门前的那只纺锤停下来,苍老的手在眼眉上搭个遮阴的凉棚:
“老东西,今天也是你发威的日子?”
挖开的坟又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砖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着,在漫天遍野的黄土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