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古歌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马原

林达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珞巴族小村。林达村居喜马拉雅山北麓,植被繁茂风光秀丽。林达的准确位置在北纬94°与东经29°交汇点上。

从米林到林达这段路,我们骑马走了多半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骑的青马浑身浸出了汗珠,给阳光一照晶亮晶亮的。我们先是沿着雅鲁藏布江南岸的浅堤,后来就连浅浅的堤坡也不见了,化成一派青翠的麦田。六月里的夏阳染绿了这里的山坡和谷地。早晨空气仍然很凉,当然也舒适。微风是清爽的。我的马走在前面。这时我轻勒缰绳,青马由碎步小跑转为慢步。我回过头。向导的白马跟了上来。

我说:“还没问您叫什么?”

他说:“诺布。”

我说:“诺布啦。”

他说:“我五十四岁啦。”

我没有问他的年龄。这条路不很宽,刚好容得下两匹马并行。左手方向是迤逦向上的山岗,岗坡上有少许乔木,也有大鹰在乔木上空盘桓。

诺布说:“前面不远了。”

我说:“就要到了么?”

诺布说:“前面是条河。”

到了河边我提议休息一下。这条河是从南面峡谷里流出来的,向下流进雅鲁藏布。这道峡谷里植被茂盛,两面山坡覆盖着森绿的针叶林木。再向上是白色的峰顶,在阳光下炫人眼目。河上是一座木便桥,粗大的原木并排串起作桥面,看上去很结实。小路到河边有一条岔路,岔入幽深的峡谷。

我们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我开启了两听黄桃罐头。两匹马在附近吃草,缰绳拖在蹄下。

诺布说:“它们很听话,不会跑的。”

我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林达?”

诺布说:“四十多年啦。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和阿爸到这道谷里打猎。”

我说:“这里面有什么可打的?”

诺布说:“什么都有。有虎,豹子。”

我说:“雪豹吧?”

诺布说:“有雪豹,有金钱豹。还有熊。”

我说:“现在都没有了。”

诺布说:“都有。这道谷一直往前,走四天,翻过雪山就是印度。”

我说:“印度还远得很呢。”

我找出地图,向他指点:“看,这里才是印度。有几百里路呢。”

诺布说:“要走四天。我阿爸去过印度。”

过了一会他又说:“印度人家里养孔雀,一家养很多孔雀,就像汉人家里养鸡。”

我说:“养鸡为了吃鸡蛋。”

马儿在安闲地吃草,我们聊天,天南海北地神聊。这时近处响了一枪。我看到大青马惊恐地抽动一下浑身的毛皮。诺布迅速站起身,随手操起撂在身边的单筒火枪。岔路上闪出一个矮个子猎人。他自顾低头看枪,对着枪口吹了一口气,一小股硝烟从枪筒后部涌出来。他根本没朝我们看一眼,仿佛没发现近处有人。

这时我们与他的距离不超过三十米。

诺布站着没动。矮个子猎人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诺布又坐下来。猎人拐上我们的来路,一会就不见了。他穿戴奇特。有毛的大帽子;一块黑氆氇呢中间剜了个洞套在头上,腰里用白贝壳镶嵌的宽皮带束紧;斜挎着两柄猎刀,一长一短;刀鞘是木制的,有几道摩擦得锃亮的铜箍。

诺布说:“就是他们。你看到他的脸了,他们都是这种样子。”

我说:“我光顾着看他的刀了。”

诺布说:“他们都这样。见了面不说话,就像没看见你。熟人见面也不打招呼。”

我说:“听说珞巴男人个个都是好猎手。”

诺布突然缄口。我们重新上路。

我们拐上通向峡谷的岔路,走不远就开始爬坡了。湍急的河水在我们右侧,河道里水很浅,且清澈,看得见水下的各色卵石。

因为上坡,马走得很慢。诺布在前面,像有心事,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吹起口哨,老调子,《走西口》。我们进了林子,清一色的红松林。路竟比原来宽了。我催马向前,与诺布的白马并行。诺布又说话了。

“我阿爸是条硬汉子,色季拉山以南的猎人都知道他。他比我大十七岁。”

我心里算了一下。上一次进山时,诺布的阿爸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也许比我还小几岁。

我问诺布:“你阿妈呢?”

“生我的时候死了。阿爸经常一个人到山里去,把我丢在家里,留些干肉和奶渣。”

过了一会他又说:“听阿爸说,阿妈是个美人。阿妈是阿爸从牧区抢来的,当时阿妈又哭又叫,还咬下了阿爸的右手食指。后来阿爸打枪,只好用中指扣扳机。”

诺布指着眼前这条路说:“他常来的就是这个峡谷。我们上一次走的也是这条路。”

  • 下一篇 合坟
  • 上一篇 老屋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