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捡了一些干树枝。等他们坐下来点燃松枝烤马鹿肉的时候,诺布犹犹豫豫地告诉阿爸,说他感到好像要出什么事。
阿爸说:“什么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诺布不知道他怕什么。阿爸一句话把他想说的全堵回去了。第二天夜里他们仍然住在林子里。夜里下了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有阿爸在,他确实用不着怕什么。
早晨是晴天,天格外蓝。他睁眼时阿爸还在打鼾。他不想惊动阿爸,轻轻坐起,这时他知道他的预感没有错,他看见了它。
雪地白得洁净,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显得脏,灰里巴叽的,黑色的钱斑分外醒目,就是醒目的黑斑才使诺布一下子看见了它。它像只大猫,平静安详又带点狡黠,它离他们不过三十多步远。它不带一点恶意地看着诺布父子。
也许是它的神态过分叫人迷惑了,小诺布竟完全没觉到害怕。他异乎寻常地冷静,用脚尖悄悄撞了下阿爸。鼾声停了,阿爸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梦活。诺布继续碰他,他终于醒了。
诺布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示意。阿爸也懂了。阿爸轻轻翻身,就此看到了那头雪豹。
这时诺布才有闲暇注意别的。既然阿爸已经看到它,对付它也就不再是诺布的事了。周围都是豹子的爪印,有的离他们睡觉的地方不到一尺远。看来它曾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他们。昨晚分割成块的鹿肉完好无缺,这真奇怪。
阿爸也不动一下,目不转睛地与它对视。诺布看到枪挂在三步外的树上,猎刀深深嵌进树干正好做挂枪的枝杈。阿爸怎么才能拿到枪呢?诺布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不能说话,不能站起身来,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招致雪豹突如其来的攻击。
他的眼睛继续溜动。他看到树后张开弓待射的矮个子男人时毫不觉得意外。这时,他们和他,它的位置很特别,几乎是等距。不同的是它只看他们。阿爸只看它,他只看它。而小诺布只看他。它没有发现他,更没有料到他手里的弓箭即刻就可射穿它的身体。
情势很微妙。阿爸没有看到他,他显然是跟他们上来的。这时诺布才真正知道了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该死的预感。
诺布看得清楚,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轻轻一弹,箭镞带着轻微的呼啸飘出弓的半圆形弧线。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怒嚎——雪豹被射中眉心,顿时向空中蹿起,也箭一样射向开弓的猎人。
阿爸迅速蹿过去。就在雪豹前爪搭上猎人肩头的同时,阿爸一拳击中豹子的左眼,眼珠儿立刻迸溅出来,连同血浆一道。豹子向右侧摔倒,竟再没抽动一下就死了。
三
诺布说:“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人讲过。”
四十多年前的故事他记得这么真切清楚。我想他即使没对别人讲过,肯定对自己不止十遍甚至百遍地重复讲述。我深信如此。
在我提议下,我们拉着马重又回到村里。村里清一色的木屋,横排扎起的原木作墙的木屋。一样低矮的小门只能算作原木墙上挖出的方洞。每幢木房子前面都有一个院落,细木杆长长的一条象征性地围了一下,算是栅栏。
我们走到一个院子前站下脚。这院子里拴着三头犏牛,其中一个是满身绒毛的犊儿。院子给牛踏得泥泞不堪。房子门前一侧有只黑色的大狗,看到我们就站起身,不叫,不跳,可是目光阴沉而凶狠。我感到吃惊。它极其高大壮健,有着小毛驴一样的体魄。毛色黑亮,使它显得结实,显得格外敏捷。要不是被一条多股牛筋绳拴住,恐怕它早就扑过来了。
这是一条看了就叫人胆寒的狗。
刚才我们每人嚼了两块压缩干粮,口干舌燥,我们很想到住户里要一点酥油茶或甜茶。我看得出来,拴狗的牛筋绳很短,使狗不能冲到房子门前。我和诺布把马拴在院子外,两人走进院子。聪明的黑狗没有试图恐吓我们,没有恶吠也没有龇牙,它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我们走进屋子。
从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突然走进黑房间,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房间实在太暗,好像一下走进了绝对的黑暗。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之后我才借助身后的光线勉强分辨出室内的轮廓。这时我发现室内另有一处光源,是屋顶上方的一个气窗。气窗的正下方是四块石头构成的火塘,显然气窗就是烟囱。石头中间正有几块木炭发着暗红的火光,一缕蓝烟直上气窗。烟缕被门前地面折射的光映得透明,使整个房间里充满莫名的迷茫气氛。
我走过去,蹲在刚才打雪鸡回来的老人身边。他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把漂亮的雪鸡用泥巴糊糊包起来。他看来过分聚精会神,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他塌鼻子洼脸,五官紧凑地缩皱到一起,头发几乎全白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齐根伤残,但剩下的四个手指却出人意料地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