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达娃
这个时候,契米正走在通往镇里的一条土路上,路面的粗砂粒硌得他脚很痛。他走一阵便脚步不停地斜转过身,渐渐成了退步倒行,仿佛在观赏自己后面那一长串歪歪斜斜的脚印,转回身时脑袋时常会撞着树干,要么撞进迎面而来的行人怀里,或者不知不觉溜滑到路旁的沟里去。
这个时候,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洛达镇人奉信一个叫“柏科”的女神。他们常常虔诚认真地说:“向柏科起誓!”
经常可以看见一名警察背着手不慌不忙地从广场那头转到街道上来。
契米走进镇里,在一家杂货铺前站住,行人们见了他都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契米又跑出来了,他这是第五次。不对,是第八次了。
一条主要街道。两边开设着几家杂货铺,小酒店,一家裁缝店和一个铁匠铺。居民区分布在街道两旁。
契米和熟人们点头招呼,他不去计较别人对他敬而远之的态度。
杂货铺的女主人娜牡看见他,双手捂住胸口:“契米,你又回来啦?”
“回来啦,真不错。”
“咳!”她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冬天到了。”
“总不会是放你出来的吧?”一会儿,娜牡又问。
“噢,还是老办法。”他在女主人门坎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鼻烟壶,往左手拇指甲盖上抖出一撮。周围其它做生意的人也跟契米热情招呼起来。
契米知道自己每次逃出来后不应该回到洛达镇,而应该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但他想象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去。在他的感觉中,能无拘无束地跟人谈话,听听人们亲切地叫他名字,除了洛达再没有别的地方。
“怎么,”女主人低声问。“还像前几次一样,不到一撮烟的时间又给逮回去?”
“是谁家煮羊肉?”他闻出来了,他从不理会女主人的话。
“斜对面梅龙家,早上看见他提了腿刚宰杀的羊肉回来。我想,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会请你去做客的。”
“这倒不错。”他抹了抹嘴唇。
忽然,街上所有人的脑袋一齐扭向北边,那里出现一个人影。
又一齐将脑袋转向契米。
警察来了。
警察背着手向这里走来。契米磨蹭起身子,伸长了脖子望去,警察也发现了契米。他神经质地抬起一条腿准备向后使劲一蹬门框夺路而逃,但是那条腿始终提在半空中没动弹。警察从他身边走过,向他招呼似地点点头,又径直走自己的路,那样子像在苦苦思索自己生活中这一辈子也没有解开的什么谜。
警察走过去了。
大家也松了口气。
“契米,这回,他们真的放你了?”他们问。
“反正,我还是老办法出来的。”
大家又埋头干自己的事。
契米向娜牡告辞后,走进广场附近的一家甜茶馆,里面没有几个人。他敲空杯子,一个姑娘过来倒茶。
契米喝茶。
一个青年人坐在他对面,望着窗外。他叫金·瓦吉,是这个镇有名的金氏家族的小儿子。人们很少见到他,据说他体弱多病,整天被关在深宫大院里。他有一副孤独的形象,眼睛忧郁得那么可爱。契米知道他,只是跟他不熟悉。
“少爷。”契米对他点点头。
“你回来啦。”
“是呵。”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随便。”
“都不错。柏科保佑。”
金·瓦吉满意地点点头,又扭向窗外。外面是街道,一直可望见镇子的尽头那一棵枯叶稀落的核桃树。
街道的行人都是彼此相识的洛达镇的人们。
“你回来后打算干什么?”金·瓦吉问。
“再说吧。”
“还是干老本行好。”
“我干不了,他们也不会让我干了。你知道,我这双手本来很适合在寺庙里擦祭器、铜佛像什么的。”契米亮出自己的一双手。
这的确是一双奇异精美的手,它长在契米身体的两边真是不可思议。这双手的皮肤细嫩柔滑,光润莹洁,像油般酥松轻软,仿佛轻轻触碰会印下深浅斑痕。手背上绒绒的毫毛细凝着珠珠晨露般的汗液,肌肤下分布着弯曲的淡青色的筋络。契米很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便把它深藏在两腿中间。
“你好像在等一个人。”契米问。
他没有答理。
“或者在等待什么奇迹,”契米嘟囔道。“我活了几十年,生活告诉我,你晚上什么梦都可以做,但睁开眼后什么奇迹也没有。有吗?”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家那些木碗的实际价值,他们一定象征着什么。也许能碰上一个外来的云游大师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