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井队走了,走得自惭形秽。他们走南闯北给秀色扬名。他们说,在秀色打井是没门儿,忘不了的是秀色的娘儿们呀。人问怎么个忘不了?他们说:“少有的热。嘴热,心热,还有……哪儿哪儿都热,烫死你呢!”
秀色的名声更远了。私下里,人们传播着秀色娘儿们的烫人之处;当着秀色人,就只说些李老哲贪污过十斤冰的事。李老哲的儿子,现任秀色村长李哲听见过这公开的调侃,也明晰那些私下的议论。他熟记在心的是那句咒语:连水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呢!
打井!他想。
妈的打井!他想。
请正儿八经的打井队,妈的!他想。
李哲就去了县水利局。从“大跃进”到今天,水利局长少说也换了十几任,每一任局长都熟知秀色的事情。水利局冲着李哲嘬牙花子。这时一个新来的技术副局长人称李技术的,专注地听了李哲的讲述,说:“秀色,好名字。”
“名字好,人也不赖哩。”有知情者暧昧地对李技术说。
“李技术去吧,李技术去最合适。”又有人暧昧地撺掇着。
他们跟这个从省里下来的年轻领导开着并不当真的玩笑。他们心说,天老爷,敢去秀色,是闹着玩的?
他们不曾料到,李技术跟上李哲,花半个月的时间仔细勘查了秀色山脉的走向,找准了水脉。他说他料定秀色有出水的希望,他决定带齐人马上秀色打井。这时他还想起了那句有名的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秀色本无行车的路,李技术就差人到城关村里去借驴。打井的机器该拆的拆,该卸的卸,由一只驴队驮着上了山。
早春时节,水利局打井队进驻了秀色。李哲不让打井队住帐篷,把他们精心地散到户里去。李技术被他安排在张二家的东屋。张二家的有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叫张品,是秀色的姑娘里出众的人物。
男人们成群结队地背上木桶远征百里之外专为打井队背水回来,供他们吃喝洗涮;女人们变着法儿地为打井队琢磨秀色最好的饭菜:蒜泥“苦累”,黄米蒸糕,荞麦酥馈…秀色又一次活泛起来,扭曲的龟背石街道整日鸡飞狗跳。
李技术领导的打井队却不似从前的那一支。他们像秀色人一样地怜惜水。他们不洗脸,也免却了刷牙的习惯。李技术常把张二家的端进东屋的水又端回去。对张二家的说:“锁上,细水长流吧。”
张二家的说:“给水上锁,叫外人笑话呢。”
李技术说:“谁是外人,是我?”
张二家的说:“你不是外人也是个客。”
李技术说:“共产党什么时候成了老百姓的客?”
张二家的闭了嘴,仔细端详李技术。短短数日,李技术的脸也蒙上了尘垢,头发老长,胡子拉碴,与秀色人相差无几了,扔到秀色人堆儿里,不好认他出来。
二十天了,井是越打越深,人是愈来愈瘦,还是不见有水。村里的气氛渐渐地慌乱了,张二家的也有些沉不住气,嘀咕着:莫不是,又到了从前经历过的关口?
越是沉不住气,张二家的便越是一趟趟地到李技术的东屋去。她从不空手,她给李技术端一钵碗水。她看着他那裂着血口的嘴和裂着血口的手,对他说:“你要不是客,就当着我的面把这碗水给我喝了。”李技术笑笑,不喝。
不喝,就还是个客。是客,还不是想走就走么。一碗水再金贵,也留不下一个打不出水来的打井队吧。一碗水摆在李技术眼前,是秀色人寒伧的心意,但也是试探,是诱惑。李技术心领了。他知道张二家的惧怕的是什么,他什么也不多说,心里铆足了劲,井上见高低吧。
做饭时,张二家的对闺女张品说,一天天的不见出水,怕是留不住他们呢。张品说,谁说的?张二家的说,我说的。张品说,从前娘是怎么做来着。张二家的说,别提了,从前的娘。张品说,不提我也知道。可全村老幼,谁敢戳你们脊梁?张二家的说,你怎么想?张品说,小学三年级,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词:壮烈。张二家的说,什么叫壮烈?张品说,娘,你不懂,你老了。
张二家的老了,张品不老,正是待放的花朵。再不见水,秀色就没了指望了,她想。再不见水,她的青春也就灭了,她想。张品小学毕业,知道青春是什么,更知道青春在秀色的位置,是次于水的。
晚上,张品望着正屋里上了锁的水橱,对娘说:“叫我砸了它吧。”张二家的问她干什么,张品低了头说:“洗洗。”
张二家的明白了,却不上手。
张品亲手砸了铁锁,将水挥霍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