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色人是名副其实地靠天吃饭。村口最洼处垒了个蓄水池,他们盼望夏日池中有雨水,冬季池中落白雪。虽然,这两样东西在秀色并不多见。下雨的日子是秀色人狂欢的日子,他们会倾巢出动,站在大雨中淋浴,娘儿们汉们一律半裸着自己。而后是搬出家中所有的器皿迎雨水进家。下雪的日子也是秀色人狂欢的日子,他们会倾巢出动,不分男女老幼地趴在雪地上,没时没晌地吞咽积雪。他们往往被雪撑胀了肚子,孕妇一般叉开腿歪坐在雪地上,吭哧唉哟地叫着,难受得不行。难受着,手却止不住,手依旧大捧地往嘴里塞着雪;难受着,才想起把吃不尽的漫坡大雪归入村口那长年空旷的蓄水池。雪在池中结成了冰,村干部便将冰块砸碎,拿秤约着分给村民。有个叫李老哲的村长,“文化大革命”让村人斗得不轻,罪名便是那年腊月村里分冰块,便倚仗权势给自家多分了十斤。秀色村也搞过“文化大革命”。
秀色的名声更远了,方圆百里的村寨,那些当娘的吓唬闺女时就说:“小丫头片子再不听话,长大把你嫁到秀色去!”众人哄笑起来,秀色的现任村长李哲(李老哲的儿子)便怀了小地方的自尊和不快正色道:“论风水,别处还比不了我们秀色,唐朝李家做皇帝时给选下的地方。”有嘴快的人就说:“风水风水得有风有水,你秀色还缺着风水里的一大项哩。”李哲便道:“除了没水,我们什么没有哇?”有人就更显尖刻地说:“连水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呢?”一句话噎得李哲羞愧难当。
连水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呢!这是咒语。那么,该找水脉吧,该打井吧,该上县、上省请打井队吧。从前那些年,李老哲当村长的时候,这些事都办过。本县的打井队一听秀色就犯怵,且不说井打得成打不成,就是走一趟秀色,又有多难!没有路,只有一个窄窄的陡坡,从县城出发一趟一百五十里,机器又怎么上去?李老哲就从三百里外的山前请来一个外县打井队。打井队进了村,村人像皇上一样地供着。男人们成群结队地背上木桶远征百里之外专为打井队背水回来,尽他们吃喝洗涮;女人们则变着法儿地为打井队琢磨秀色最好的饭菜。秀色活泛起来了,扭曲的龟背石街道整日鸡飞狗跳。可是,男人脊背上的泉水和女人精心炮制的饭菜拢不住打井队的心,只二十天,他们便熬不住了。他们抱怨,住得不济,吃得粗糙,还有水的拮据。也怨不得他们呀!没住过秀色,就不知道什么叫水。他们有点后悔自己的不知底细,他们料定在这儿打不出水。在一个早晨,当秀色的男人们又一次成群结队下山为打井队背水的时候,打井队就打算不辞而别了,对一个少了男人的村子,他们怎么做就怎么是。他们以为。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被几个妇女截在了村口。为首的一个媳妇人称张二家的,也不急也不恼,只芸臂膀冲着打井队的头把式说:“回去吧,嗯,你们走不了。”
头把式打量着眼前这几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回敬张二家的说:“什么叫个走不了?怎么个走不了?”
张二家的仍旧茏疟郯颍仍旧不急也不恼,她说:“我说走不了就是走不了。”
外县这走南闯北的打井队,有土闹儿的技术,更兼一身的匪气,眼下却一时想不好如何对付这几个不愠不火的妇女。
他们退回到村里。
当晚,张二家的砸开桦木水橱的铁锁,将木桶里的存水挥霍一空,把自己洗了个通体透亮。那橱中的水本是她一家三口半个月的用项。另几个与她有约在先的媳妇,也都砸了自家水橱的铁锁,仔细洗过自己。然后,她们相跟着出了家门,涌进了打井队的窝棚。
她们进得窝棚,像高空的霹雳,像沟壑里的野风,像乱坟岗上擦着荒草飞翔的幽灵。她们的突如其来和这突如其来的一身光彩令窝棚里的男人猝不及防。他们被吓着了。直到张二家的又重复起早晨的话:“我说你们走不了就是走不了。”把式们才认出这便是早晨村口上那几个蓬头垢面的妇女。水把张二家的涤荡得如此夺目,像山妖,又好比丛林中面颊丰饶的仙女。她脱掉四蓬综织出的花格布罩衣,露出洗尽泥垢的健硕的胸膛。她整个儿地俘虏了打井队的头把式……“只要你给我们打出水来,只要你给我们打出水来!”她在他的身子底下大义凛然地说。
打井队的其余人,掳走了其余的媳妇。
打井队留下来了,又留在秀色二十天。井架又支起来了,夯声又响起来了。整整二十天,秀色的女人昼夜心甘情愿地贡献着自己的身体。她们出着大力,思念着她们那背着水桶跋涉在山间的出着大力的男人。背水回来的男人们看看水橱上砸落的锁,看看女人的气色,他们闭一闭眼,把心一横,并不找女人的茬子,只拼了命似地去帮把式们打井。
女人笼络了打井队的精气神,打井队却笼络不了那深奥的水脉。他们在女人身上和井身上都使绝了力气,秀色终是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