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后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自从这次争执以后,大姐娃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她越是细思细想,越觉得赵承绪不是原来的赵承绪了。他一向不言不语,如今却是满口大道理;他一向百依百顺,如今却不是“你说怎办都行”了。大姐娃的四堵墙的小天地里,似乎容不下他,而他们两人,则似乎一在墙里,一在墙外。她苦苦地想着:莫非是她太过分?不啊!她不过仅仅想过个普通人家的生活,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呀!难道连这点小打算也办不到么?不,要办到,也能办到,她是一家之主啊!

旧历除夕的下午,赵承绪给一匹青骡子灌药,回家很迟。过年的准备工作全做好了。只见大姐娃坐在炕角,摇着纺车,脸吊得很长,凛凛然像座冰冷的石人。承绪立刻感到气味不对头。

“饭好了吗?”承绪笑着问。

“……”

“我有事耽误了一小会儿,我回来得迟了点,吃饭吧!”赵承绪又笑着说了一句。

“猪都喂过了!”大姐娃恶声恶气地回答。

“生谁的气呀!”承绪仍然笑着说。

“我生我自己的气!”她狠狠地抽着棉花卷,连棉纱也断了。承绪再没敢言语,便各自动手揭开锅盖。锅洗了,锅底添着凉水。他又到案板上、碗橱里去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看来,根本没给他留饭。他看看大姐娃。大姐娃依然摇着纺车,对他睬也不睬,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他叹了一口气,揭开一个小瓮的盖子,看见里面有半瓮雪白的、各种形状的花馍馍,这是蒸来过年吃的,他没敢动手。最后,在一个小瓷盆里找到几个冰冷的玉米面窝窝,又从碗橱里拿出一碟辣椒来就着吃,一边吃,一边仍旧试探着讲些笑话,想逗大姐娃说话。

“德叔那头母牛,快坐得月子了。”他说。

“嗡儿,嗡儿,嗡儿——”纺车响着。

“你不是会啥新法接生么?”他又打趣着说。

“嗡儿,嗡儿,嗡儿——”纺车响着。

承绪没敢再多说话,悄悄吃了几个冷窝窝,挑了两担水,又回到饲养室去了。

当天夜里,大姐娃把炕烧得滚烫,铺上新褥新被,又把一家人的新衣服都拿出来,暖在脚头被窝底下,准备第二天替换。然后,哄着孩子睡了,便坐在灯下包过年的饺子。她一边包,一边想起下午给承绪的警告,和承绪当时那种低声下气嬉皮笑脸的样子,知道他准不会再那么佯佯昏昏了,晚上准会早早回来,给她说些好听的话,那么,以后,……大姐娃越想心里越暖和。“下午叫他受了罪,晚上回来给他先下碗饺子吃,……”可是,饺子包完了,不见人回来;锅烧滚了,还不见人回来;她坐在炕头苦苦地等着,直到灯里煤油烧干了,锅里滚水又凉了,仍然听不见门响,看不见人来。大姐娃慌了,决定到饲养室去看看。饲养室离她家,又近又远,近到只隔一堵墙,远到一在南巷,一在北巷。她点亮一盏小玻璃灯,走出门外。天很黑,星很繁,夜深人静。

她绕到北巷,走近饲养室门口,碰见三个人,提着小灯,从饲养室出来。其中一个是饲养员赵凤娃,那凤娃俏皮地用小灯照照大姐娃的脸,嬉皮笑脸地说:“嫂子,对不起得很,我已经和承绪商量妥,我回家去了!”

大姐娃没答理,径自到饲养室,轻轻揭开草帘,挨身进去。室内,四壁无缝;里外不透风,一堆柴火熊熊燃烧,烟熏火燎,使人喘不过气来。承绪怀中抱个什么东西,背向外,坐在饮马水锅旁边烤火。

“你死守在这儿干什么?”大姐娃很生气。

承绪闻声回过头来,诧异地说:“噢,是你呀?这时候跑来了!”接着又兴致冲冲地说道:“你快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承绪说:“咱们社运气多好!来年一定有好收成。你看,年三十晚上,老牛生了个小牛犊,还是个长鸡鸡的小子呢?这不是个好兆头么。”

大姐娃这时才看清楚,承绪怀里抱个刚生下来的小牛犊,他正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未干的柔毛。

“看它的毛色多好啊!红得像一团火一样。”承绪赞叹着。

大姐娃把眼睛转到圈里去,忽然发现那头母牛,正俯在一个木盆上喝着不知谁家送来的热米汤,它的背上搭一条花被子,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亲手缝的。承绪解释道:“它也和人一样啊,坐月子啦,怕风啊!我把被子借给它盖了,不要紧,有我在这儿,不会弄脏的!”

大姐娃既高兴又难堪,又气又好笑,抢白着说:“你有没有个家?今天是年三十啦!”

承绪说:“你看我走得开么?凤娃也要回去,这里没人照看怎么行呢?你先回去吧!门不要杠。”

  • 下一篇 我的第一个上级
  • 上一篇 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