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汶石
春节刚过,新年的气氛还笼罩着乡村,农民们就上地干活了。吃过早饭,日红天暖,男人们到社里去领活,送粪载土;女人们要预备全家人的夏衣,留在家里织布纺纱。大车辚辚,纺车嗡嗡,满村满巷,一片欢乐勤奋景象。
只有南赵家的大姐娃与众人不同。说来人都不信,大姐娃今天竟无半点干活心肠,倒有满肚子的怒气。日头已下窗台,她还没做早饭。炕不叠,地不扫,恶声恶气地站在院中,嚷鸡骂狗,忽又捞起根棍子,赶得脱圈的猪娃满院跑,直到鸡狗猪们被她制服,她才闲站下来;却又觉得闲着不做事,反而格外空虚寂寞。
她漠然地望望大门,大门静静地合着,插着木闩,扣着铁环。那木闩铁环,默默地忠于它们的职务,守住大门,连美丽的春天也不放进来。那被关在门外的春天,只能徘徊墙外,或悄然爬上白杨,向院内窥望。院内,杂乱而邋遢,一堆堆柴,一堆堆草,被鸡刨猪拱,撒布遍地;一摊摊猪粪鸡屎,斑斑点点,点缀其间,呈现着荒凉的景色,就连铺在其上的阳光,也像冰霜一般暗淡,苍白,清冷。
大姐娃低着头,偶然发现手中正拿的是那根给牛拌草的搅料棍。那仿佛是什么不祥之物,又仿佛烫着了她的手,使她立刻眉头紧皱,望着北边的院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贼”字。同时,使出全力,扬起胳膊,那根棍子便在空中旋转着,越过墙头,落在墙外。
屋内,小孩子哭叫着。她一边向屋里去,一边没好气地骂道:“哭,哭,哭死,少累赘!你们全都死去,我也图个自在!”发泄了一通牢骚之后,她无精打采地坐在炕边。孩子停了嚎叫,继续哽咽,爬到她的身上,呼着:“妈妈,妈妈!”叫得她鼻酸心软,伸过手去,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村巷里,沸腾的生活,欢闹的声音,不时越墙飞来。人声、鞭声、车轮声、夹杂着货郎的叮咚手鼓,和卖豆腐老汉的悠扬歌调,间或又响起基层供销社流动售货员动人的插话筒:“老乡们……冰糖,洋糖,红白糖……洋火,煤油,老叶子茶……”跟在这种种声音之后,是成群结伙,跑来奔去的孩子们的欢乐呼啸。这一切,多么诱人!大姐娃望望灯台,暗暗想道:“该灌油了。红糖也不多了。”她顺手揭开炕席的一角,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看看,忽而又叹了一口气,恨恨地把钱塞在枕头下。搂着孩子呆坐着,像一座毫无感觉的塑像。
可是,一个厚重的男人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沉静,她不自主地抬起头来细听。那声音说:“把鞭子给我!……”“吁,吁,吁!”这是让牲口喘息的口令,接着,是清亮的鞭声和那人的吼声:“打,打,嚯……嚯……打,打,嚯……嚯……嚯……吁!……”“明白没有?上坡就要这样吆法,像你那种霸王硬上弓的吆法,牲口累死,也曳不上去,老弟!要把牲口当事点,坏一头牲口,怎么了啊?赔吗?啊,哈哈……”
大姐娃一直想从那人的声音中,找出一点孤独和悲伤来安慰自己,结果大失所望。她懊恼地对不懂话的孩子诉说道:“小狗狗呀,那没良心的贼,把咱娘儿俩撇了!撇到城壕里啦!”她下决心不再留心外面的动静,可是那个又苦又甜、无法抗拒的男人的声音,却连连地叩击她的耳鼓,撩拨她的心弦,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停留在她的门首。
“他要回来了!”大姐娃突然想道。呆了一阵,她便急忙放下孩子,抹锅台,揩桌子,拢头发,照镜子。手忙脚乱,不知该做哪一桩才好。
“卜,卜,卜,……”有人敲门。
“真不该把门关着,怎样去开门呢?”她十分后悔地想。“这倒好!不让他轻轻易易回来,太便宜他了。”
“卜,卜,卜,……”
大姐娃不答不应,只顾收拾着屋子。
“卜,卜,卜,……”
大姐娃捧着镜子,抿着嘴,得意地笑着,自言自语地说:“敲吧,敲吧,你得好好给我敲一阵儿,敲得四邻全听见,才行哪!”
“卜,卜,卜……”
“大姐娃哟,开门来!”是一个老妇人的拖长的声音。
“谁?”大姐娃呆住了,全身又失去力量,手中的镜子,轻轻落到炕席上。好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应道:“来了!”
敲门的是赵二婶。她是南赵村顶有福气的人。家中儿孙几人,个个都很勤劳。二婶对待他们,严谨而又开明,早十年就把家务交大媳妇管,只在儿媳之间发生冲突时,她才居中裁决,因此,几个儿媳,对她都很尊敬,因此,在家事上,她倒落得个清闲自在,省下精神来,参加社里一些公共活动。她平时待人,热情谦和,更兼她是长辈,很得一般村人尊重:她就倚老卖老,把年轻一代全看作自己儿孙,无论教训夸奖,向不吝惜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