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后半年,婆婆病逝,光景越发狼狈。幸逢全国解放,经过减租反霸斗争,从前那些欠赵官道工资的财主们,在农会的监督下,都纷纷把工资送来。少给工资的,也按一般长工的身价给他补齐,而且十分卑怯地说了许多好话。这是一笔积起来相当可观的数目,他们还清旧债,赎地买牛,从此,小两口,没明没夜地下苦,创立家业。那赵承绪年富力强,又是做庄稼的好把式;大姐娃也不示弱,无论什么活,都是陪着丈夫一陪到底,且又夜夜纺织,集集卖布,一年四季,不闲一天。于是,光景渐渐上升了,大姐娃脸上也有了笑容,恢复了青春。这一带,由招赘组成的家庭,大权都掌握在女方之手,大姐娃自然是一家之主;再加承绪那人,平素言语短欠,只知低头干活,惯于顺从,乐于大姐娃的支配,他惟一的一句话就是:“你说怎办都行!”因而几年来,大姐娃里外作主,独断独行,心中十分快意。直到近来,情况才略有变异。
近二三年来,村里有什么事情,大家喜欢把赵承绪拉扯进去,久而久之,他不惟能张开口说话了,也能睁眼看报了;再往后,正像赵二婶说的:他是衙门口平入平出,和县长平起平坐。大姐娃甚是欢喜,颇以有这样的丈夫为荣耀。前年冬月她生了个男孩子以后,觉得小日子越过越称心,平时总盼望丈夫守在身边,抱抱娃,烧烧火,拉拉闲话;可是承绪不大理会,仍是这儿开会,那儿学习,多在门外少在家。大姐娃心中虽然不快,却也没有生过口角,就是去冬建社,她也毫不犹疑。由于他俩互相信赖,便没仔细交谈,事情就从这里发生。因为,两人虽都踊跃入社,打算却不尽相同。
大姐娃盘算着:如今生活过好了,儿子也有了,整整受了十年黑苦,如今办起合作社来,该是享享福的时候了。小家小户做庄稼,有说不尽的狼狈:白天忙一天,晚上还得割草、垫圈、喂牲口;办了社,牲口归了大槽,白天,在社里做活,晚上,两口子守在一起,作针线也罢,认几个字也罢,守着孩子聊聊天也罢,或是抱着孩子进城看看戏也罢,那该多么称心,多么如意,多么悠闲自在啊!她这样想也就这样作了。牲口合槽的第二天,她叫承绪拔掉木槽,挖净圈底,垫上新土,用石杵夯实;又把三面墙壁,裹泥一新,摆了几件桌椅家具。小日子过起来多么有味儿啊!然而,事情并没照大姐娃的心上来。赵承绪被选作副主任兼饲养股长,这还不算什么,要紧的是他答应亲自担任饲养员。原来,一般社员,最关心的是饲养员的人选,先选了几个人,都不合众意,承绪便答应亲自出马,这个消息传出去后,社员都很满意,接着又有几户有皮轱辘车和高骡大马的人家,报名入了社。都因承绪做过财主家的大庄稼,抚弄过那些长腿子牲口,人既很牢靠,脚底又勤快,大家早看上了他。谁知大姐娃却很不悦意。再加上,建社之初,有些社员不习惯牲口使用制度,不爱护耕畜,承绪为此和那几个社员起了争执,得罪了几个人,其中有人,竟在村头破口大骂,骂出些很难听的话来,连大姐娃也捎带在内。承绪装做没听见,仍然严格管理着耕畜。大姐娃听了,却不愿忍受,她把一切都归罪承绪:
“怪你多事,社里有的是活,你不会干点别的?”
“牲口谁喂?”承绪说。
“啊呀!离开你,南赵村的农业社就不办了!人家也不稀罕你,你不听见有些人,从村东头骂到村西头。”
承绪说:“他骂由他去骂,可是他想作践牲畜,却绝对办不到!不论他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行!”
“人家骂得那么难听,难道你耳朵就不烧?”
“不!”承绪冷静地回答。
“你不烧,我的耳朵还烧呢!”大姐娃生气地说。
“嗨!你要是把耳朵塞起来就好了!”承绪做着惋惜的神气说。
大姐娃说:“唉!你倒图啥呀?当那个干部有什么意思!百人百心,百人百性,那么多社员,七嘴八舌头的,指望你就能保住牛不瘦,社不垮?”
“不论怎么着,社是非办好不可,牲口不能叫损失一头,这是大家的意思。”承绪说,“你是个明白人,一想就通。既然大家看上我,我就不能推诿。别的大道理一概不要说起,只说,当初,我走投无路,没吃没穿,是谁收留了我?南赵村;我如今在哪里落了户?南赵村。南赵村贫下中农一向待我厚道。今天,大家办了个社,齐心干社会主义用得上我,要我喂好牲口,我也只有这么点本事,我能不为南赵村的社会主义出死力去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