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理和
一
下了糖厂的五分车,眼睛往四下里搜寻,却看不见平妹的影子。我稍感到意外。也许她没有接到我的信,我这样想:否则她是不能不来的,她是我的妻,我知道她最清楚。也许她没有赶上时间,我又这样想:那么我在路上可以看见她。
于是我提着包袱,慢慢向东面山下自己的家里走去。已经几年不走路了,一场病,使我元气尽丧,这时走起来有点吃力。
我离开家住到医院里,整三年了,除开第二年平妹来医院探病见过一次,就再没有见过,三年间无日不在想念和怀恋中挨过。我不知道这三年的日子他们在家里怎样度过,过得好或不好。虽然长期的医药费差不多已把一份家产荡光,但我总是往好里想她,也许并不是想,而只是这样希望着也说不定。我愿他们过得非常之好,必须如此,我才放心。
虽然我是这样地爱她,但是除开爱,还有别种理由。
我和平妹的结合遭遇到家庭和旧社会的猛烈反对,我们几经艰苦奋斗,不惜和家庭决裂,方始结成今日的夫妻。我们的爱得来不易,惟其如此,我们甘苦与共,十数年来相爱无间。我们不要高官厚禄,不要良田千顷,但愿一所竹篱茅舍,夫妻俩不受干扰静静地生活着,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如此尽足。
我们起初在外面,光复第二年又回到台湾,至今十数年夫妻形影相随,很少分开。想不到这次因病入院,一住三年。我可以想象在这期间平妹是多么怀念和焦虑,就像我的怀念和焦虑一样。
一出村庄,一条康庄大道一直向东伸去。一过学校,落个小坡,有一条小路岔向东北。那是我回家的捷径。我走落小坡,发现在那小路旁——那里有一堆树阴,就在那树阴下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向这边频频抬头张望。
那是平妹呢!
我走到那里,平妹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平妹!”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平妹俯首。我看见她脸上有眼泪滚落。孩子紧紧地依在母亲怀中,望望我,又望望母亲。我离开时生下仅数个月的立儿,屈指算来已有四岁了。
我看着平妹和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平妹以袖揩泪,我让她哭一会儿。三年间,她已消瘦许多了。
“平妹,”在她稍平静下来时我开口问她,“你没有接到我的信吗?”
平妹静静地抬起眼睛,眼泪已收住了,但犹闪着湿光。
“接到了。”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车站接我呢?”
“我不去,”她嗫嚅地说,又把头低下,“车站里很多人。”
“你怕人呢?”
我又想起有一次我要到外面去旅行,为期二周,平妹送我上车站时竟哭起来,好像我要出远洋,我们之间有好多年的分离。弄得我的心情十分阴沉。
“你不要别人看见你哭,是不是?”
平妹无言,把头俯得更低了。
我默然良久,又问:“我回来了,你还伤心吗?”
“我太高兴了!”她抬首,攀着孩子的下巴,“爸爸呢,你怎么不叫爸爸?在家里你答应了要叫爸爸的!”
这时我们已渐渐地把激动的情绪平抑下来,她脸上已有几分喜意了。
我又问平妹:“你在家里过得好不好?”
平妹凄然一笑,“过得很好!”
我茫然看着,一份愧歉之情油然而生。
我拿起她的手反复抚摸。这手很瘦,创伤密布,新旧皆有;手掌有满满厚厚的茧儿。我越看越难过。
“你好像过得很辛苦。”我说。
平妹抽回自己的手,“不算什么。”她说,停停,又说,“只要你病好,我吃点苦,没关系。”
二
家里,里里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净洁而明亮,一切井然有序,一种发自女人审慎聪慧心思的安详、和平、温柔的气息支配着整个的家,使我一脚踏进来便发现一种亲切、温暖和舒适之感。这种感觉是一个人久别回家后才会有的,它让漂泊的灵魂宁静下来。
然而在另一面,我又发觉我们的处境是多么困难,多么恶劣。我看清楚我一场病实际荡去多少财产,我几乎剥夺了平妹和两个孩子的生存依据。这思想使我痛苦。
“也许我应该给你们留下财产,”晚上上床就寝时我这样说,“有那些财产,你和两个孩子日后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你这是什么话,”平妹颇为不乐,“我巴不得你病好退院回来,现在回来了,我就高兴了。你快别说这样的话,我听了要生气。”
我十分感动。我把她拉过来,她顺势伏在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