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着女人的几个男子汉更加胆大了些,什么字眼也没忌讳。不过到底还有点儿含蓄:跟田夸老那些村话不同。这就像个什么有力的东西揪着别人——不由你不去听它。
唉,该死!黄宜庵老先生把上唇掀动了一下。他们显然都是读书人,那种说话方法实在相当高明的:叫他感到一种所谓半推半就的特别诱惑力。
有时候他们就说得断断续续。有时候他们撄撄蔹莸纷殴恚偶然迸出了一两个字来——就更加来得惊心动魄。
这边这位老先生叹着气,瞟着贞妹子。他身上发着热,还觉得毛孔里冒着汗。书捧得高高的挡着脸:他怕自己腮巴子红得失了仪态。
刚才谈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后来到底怎样呢?哼,竟没有交代!这批家伙——唉,该死!偏偏他这回带着自己女儿出门!
他怕房舱太杂。可是官舱里的脚色也一样的混。他们说不定是在吹牛,要不然的话怎么许多事没有下文呢……
书一页也没有翻,只是发着抖。他咬着下唇,似乎拼命要关住一些什么,不叫打嘴里迸出来。他老是想跳起来跑几步,蹦几下,到地下打个滚。
接着他又糊里糊涂地想:与其在地下打滚,还不如在铺位上的好,比起来到底……
“唉,即令朱夫子程夫子复生,也不免——不免——唉,也要那个的。”
于是他用力把书一摔。左边腮巴上的皱纹抽动着,嘴巴歪呀歪的。腿子没命地屈了起来,两手伸过去拼命擦着脚丫,好像在赶做什么工作———一下紧接着一下,连嗅嗅的工夫都没有。
嘴唇下面滴着唾涎。眼睛防御什么似地盯着贞妹子:他怕她打这个举动联想到什么非礼的事件上面去。
他嗓子不由自主地小声儿哼着:那种疼辣辣的感觉使他很舒服。
那位小姐瞅了他一眼。显见得这种兴奋的响动引起了她的注意,然后似乎故意要避开他那严正的眼光——她移开了视线对板壁瞟了一下。
一下子黄宜庵老先生两手停止了动作。
“岂有此理,简直是……好看罢。”
他很快地取下眼镜,套上了袜子,两条腿挂下来找着那双凉鞋。
一拉了门——他就用种挺庄重挺方正的步子走出去,肚子往外挺着,跟他那驼着的脊背弯成个S形。
嘴紧紧闭着,显得毅然决然的样子。他决计要闯进隔壁的六号官舱里去,绷着脸禁止他们再谈那些有碍名教的话。该死的家伙!别人带着一位十六七的小姐在七号里哩!
假如那批东西是读过书的,那一定知道“黄宜庵”这个名字——一位理学家,一位这个乱世里的中流砥柱,一位易总办的亲家。
可是他走起路来有点瘸:脚丫里直辣辣地痛着。
“要是他们不理会——”他咬着牙计划着,“嗯,不客气,把他们捉将官里——问他一个有伤风化的罪名!……哼,这还了得!”
他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在右手上——要一下子拉开六号官舱的门。眼睛闪着光,额头上横着深深的皱纹,一看就知道他是直接继承了南宋几位夫子的道统的。
那边一个茶房走了过来,背着一大堆什么——瞧去很有点斤两。那家伙身子给压得弯着,嘴里嚷着“呃,身体!呃,客人身体!”
站在六号官舱门口的这位客人庄严地挺着,动也不动。于是茶房脊背上的东西碰了他一家伙,他额头猛地给撞到了门板上——咚!那S形的身子一下子就给拉直了。
“呃!你你!”
他瞪着那个茶房的背影。忽然他打了个寒噤:他从那个粗人身上想到了那些下流坯子,就好像有个疮口才结上了痂——一下子又给撕破了。
如今什么都上了正轨,就只这些家伙没办法。他对着那些泥腿子就一天到晚小心提防着,计算着的。
“杀坯!杀坯!”他咬着牙叫。
他觉得对他们该用顶干脆的方法:他们还不配叫他去开化哩。值得他教训的——只是那些士子。他瞧着那个茶房在前面转了弯,他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把个肚子挺着。右手放到额头上斯斯文文地摸着,眉毛轻轻皱着,仿佛这回是要跑到他弟子们那里去,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吃了那些杀坯的亏。
可是这扇门格勒地响了一下。他马上把摸额头的手放下来,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一面在肚子里叫着——好像他认为那些士子容易对付得多,就把脾气全部发到了他们身上:
“非严加申饬不可!非那个不可!……送他们到县衙门里去打板子!……哼,什么东西!……”
突然——那扇门自己开了。一个黑影子在开口缝里冲着他看着。
黄宜庵老先生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左腿就缩了回来:两只脚摆成个“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