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
黄宜庵老先生斜躺在他的铺位上看书。右腿搁在左腿上,脚趾用劲叉开着——让左手在那里搓脚丫。
书上的字像水影子那么晃动着。
“还不回舱里来!——这死丫头!”
他视线移出到老花眼镜上面,狠命斜了舱门一眼。
外面官舱客厅里嘈嘈杂杂的。还混着一些茶房兴高采烈的叫声——“客人,身体!客人,身体!”
什么地方有人在那里大笑,谈着女人的事。时不时听见吱吱吱的声音,他这七号官舱里就给漏进了大烟香,跟船上的鱼腥臭混出一股怪味儿。
“该死,唉!”
他把左手送到鼻孔边闻了闻,就套上了袜子,拖着他那双凉鞋跨到门口。
这回——他无论如何要把贞妹子喊回来!一个正派的人总不能让自己的小姐那个!——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猛地把门一拉……
可是他只开了半尺来阔:好像准备要跟人拼命似的——先凑出他那张长脸子去探探动静。死鱼样的灰色眼珠斜出了眼镜框——往官舱客厅扫了一转。
他那死丫头还在跟那个胖女人谈天,连脸都没回过来一下。胖女人仍旧解开了衣扣,满不在乎地露出那个肥泡泡的奶子喂着小把戏。她脸上还浮着微笑,仿佛她有那么一对丰满的奶子——就值得骄傲似的!
门口这位老先生知道她这回已经换了边,他先前张望了两次——只见过她右边的那一只。原来两只都这么白漂。
有几个男子汉在旁边叽里咕噜议论着,笑嘻嘻地瞟她们几眼。坐在铺上的一个小伙子可一个劲儿盯着那边,嘴张得大大的,似乎要把女人的什么东西吞下肚去。
只有躺在炕床上的那个中年人没理会这些,他拿着一本小书在看着:跷着一条腿子,把一只手在裤裆里搔着什么。
“这家伙一定有‘肾囊风’,”黄宜庵老先生想。“哼,该死的家伙!简直要——简直要——嗯,叫官厅来捉那个胖女人!……”
他关了门,挺着铁硬的腰板子又回到自己铺位上。
船身劈着水——哗哗地叫着。底下机房里打桩似地发出一下下沉重的响声,叫人觉得自己的心脏给谁捶着。
有人在打哈哈:听来似乎就在隔壁舱里。笑完了又是一阵——吱,吱,吱……
他老先生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肾囊风”。那家伙到底看的是什么书呢,那么起劲法?
哼,一定是有伤风化的东西!——看那书壳子就有点像。
他不放心地又去拉开了门。他皱着那双浓重的眉毛等着,把脸子伸出到那扇张开一小半的口子外面,像上着夹板似的。
等到他的小姐偶然一看见了他——他马上翘翘下巴叫她进舱里来。
“你跟她谈天的那个女人是哪个?”他拉长着脸问。
“一个同学的嫂嫂。”
“莫去跟她讲话!晓得吧?……一定不是什么正派人。……做人总要小心:总要——总要——唔,晓得吧?”
贞妹子瞅了他一眼,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
做父亲的坐到铺上,脱了鞋子。他用力突出了下唇——又慢条斯理地说:
“并不是我喜欢责备你。……做爷的自然想到儿女做个好人,没得闲话给人家讲。你看,刚才那个女人要是个正派的——她怎么会当着许多男人家的面解扣子!男女要没得个防范,何以异于禽兽呢?嗯……无论天下怎样变,一个礼字是要讲的——无论如何……”
这里他脱下了袜子,拿右手中指在脚丫里擦几下,然后送到鼻子跟前闻着。
“莫讲别的,就是在自己的私室也随便不得,更何况……”
隔壁有个响亮的嗓子打断了他:
“……哦是的!那个堂客是个三开门:嘴巴好……”
接着就有腻腻的笑声透过板壁来。
黄宜庵老先生身子一震。可是他挺了挺腰,装做没听见的样子。干咳了一声,他又拉长着脸子谈论起来。眼珠子斜在眼角上,看守着什么似的盯着他女儿。
他认为那种伤风败俗的家伙该给锁到牢里。唔,他决计要上个条陈给省长——一定会采纳。
那位小姐静静地坐着,右肘撑在腿上,下巴搁在手上。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圆窗子:她好像在老远的想着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岸上那片田地衬着炒米粉样的江水——就更加显得绿油油的好看,叫人恨不得倒到那里去睡一觉。天上流着些白得发亮的浮云,跟远山联成了一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里面可只滚着黄老先生那种沉重的嗓音。有时候还夹着吸鼻子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