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谈到了他自己,他教训儿女的时候老是拿自己来做榜样的。于是他把擦得发了烫的左脚放下去,换上右脚来。把手指捻了会儿,他又背着他那一套:他在地方上那么有声望——并不是因为他家里每年有三百担租谷,也不是因为他当过秀才又学过法政,只是因为他做人不同些。
“哼,新派,新派!……瑁如今到底醒悟了——晓得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要有根柢的。你看,乐县长也想请我去讲经书,可见得——唔,晓得吧。……我只要你们学到我的一小半,只要你们不为流俗所染,就足矣足矣了,我也并不想叫你们当圣人。我是……”
下面的话又给埋到了隔壁的笑声里。
他皱了皱眉,把要送到鼻边去的手指停在半路上:
“贞妹子!我讲话你到底听着没有!”
贞妹子惊醒了似地回过脸来,仿佛到现在她才知道她老子在跟她谈话。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
“不开口了罢,横竖没人听……近年来做官做府的倒也上了正轨——巴着要我讲点至德要道,而亲生崽反倒把我不当回事!”
这就送手指上来嗅着,闭着眼,打嘴里哈着气,似乎专心要让自己在这里面沉醉一下——免得去想到那些不快意的事。
过会儿,他可又忍不住要开口:
“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还不懂事!……你只要问问你姆妈就晓得:我跟你姆妈相处了三十多年,夫妇从来没说过一句玩笑话,唔……你姆妈一辈子没在生男人面前抛头露面过……礼也者,为人之本,女子更其要那个,晓得吧?”
他嘘了一口气,把脊背往板壁上一靠,拿起那本书来。
“倒杯茶!”——眼睛抬都没抬起,只用手指蘸着唾沫,慢慢地一页一页翻着。
伸手接杯子的时候——他瞟一下贞妹子的脸色。他心窝里忽然有痒一下似的感觉。这孩子到底算长得出色的,这回准可以把亲事说好,从此以后易总办就是他的亲家了。
于是他用种品味的劲儿啜着茶,咂咂嘴巴。说话的声调也平和了许多:
“贞妹子我告诉你:我并不想叫你继承我的理学。然而做人总是——唔,要那个些,嗯?只要……只要……”
这么踌躇了一下,他就把身子往前伸着点儿,挺有点把握地告诉他小姐:只要修身功夫做得好,连将相公卿都会来就教,来攀亲的。
说了就放心地移动一下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眼珠子端正地盯在书上,可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他念头老是在将来的好日子里打转,全身都热辣辣地发着烫。
女孩子又傻坐着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仿佛要对外面的世界悟出点儿道理来。
“没带书啊!你?”她老子问。
她抬起那张做错了事似的脸嘴来摇摇头。接着她似乎要表示她也有正经事可以做——打小网篮里拿起没打好的绒绳衣动起手来。
不过她常常发愣。视线盯着前面,好像她在细听着机器响,水响,并且关切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声似的。
黄宜庵老先生咳了一声,咽下一口痰。他两手都在狠命地对付脚丫,让那本书躺在自己肚子上。他左腮巴上的皱纹把嘴扯得歪着,一颗发亮的唾涎挂在下唇上。
隔壁仍旧在那里谈呀笑的,嗓子越提越高,似乎故意叫这边的人听见。
“哈呀,那你比小江平还厉害!……”
“什么?什么?……呃,我说……”
一阵叽里咕噜之后,又听见他们大笑起来。
七号官舱里的这位老先生马上拉长了脸。手指在脚丫里停止了动作。
“该死!”他在肚子里说。“这是些什么人?……哼,‘小江平’!”
他伸着脖子,庄严得动都不动一下。只打眼角里瞟贞妹子一眼。
还好,她不知道这一套。
什么地方有蚊子哼着,似乎还带着点颤动。这艘船的肚子里一个劲儿——Gun,gun,gun,跟那哆嗦着的哼声合着拍子。
正在这时候——隔着板壁透过来“嗯”的一声,听去活像是女人的尖喉咙。跟手还在吃吃地笑着,那声音仿佛是给拼命压制住的。
黄宜庵老先生全身发了一阵紧,感到有个软毛刷子在刷着他的心脏。他两腿伸直一下又弯了起来。
“唉!”……窝着两片腮巴子抽了一口气,斜了贞妹子一眼。
那十六岁的女孩子专心在那里对付她的绒绳衣,两手灵活地动着,她对那些离奇古怪的响声没一点兴味。看来她在学堂里倒还没听到看到那些要不得的事。
“然而那个女人可就……”
他又想到那对肥泡泡的奶子,还想像得到那个:要是用手去一碰,就怎么有弹性地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