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上出发的时候,“差半车麦秸”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声音叫道:“同志!”随即又羞涩的,像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同志,”一忽儿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们要去摸鬼子吗?”
我点点头:“你怕么?”
“不,”他说,“俺打过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着,听见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厉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喂,你撒谎!”我小声叫道:“我听见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来慌窘的样子,把小烟袋滴溜溜的轮转着,喃喃的说:
“我一点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汉!以前打土匪也是这样子,才出发时总是心跳呀,腿颤呀,可是走着走着就好啦。二哥,乡下人就怕官呐……”
约摸离敌人住的村庄有三四里远的光景,我们在一座小坟园里停下了。队长征求两个同志自告奋勇走在前边探路,其余的大部分跟在后面,一小部分绕到村子后面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车麦秸”忽然从队长面前站了起来,抢着说:
“队长,我‘条子’熟,让我先进村子去!”
片刻间,全队的同志都茫然了。队长愣怔了一忽儿,左颊上的黑毛动了几动,怀疑的问道:
“你是说要做探子吗?”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呐。”
有人在队长的背后咕哝道:“他不行,别让他坏事吧!”可是队长立刻不再迟疑的对“差半车麦秸”说:
“好吧,可是你得特别小心!”他又扭过脸来命令我说:“你得跟他一道去,千万不要大意了!”
“差半车麦秸”拖着我像猴子似的跳出坟园,在我们背后留下了一些悄声的埋怨。我听见是队长的声音说道:
“不碍事的,他粗中有细。”
我们走到离敌人的村子有一箭远近,便趴在地上,凭着星光向前边仔细的察看一忽儿,又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一听。村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差半车麦秸”附着我的耳朵说:
“鬼子们全睡着了。你等着我……”
他把鞋子从脚上脱掉,插在腰里,弯着腰向村里走去。我非常替他担心,往前爬了十来步,伏在一株柳树的下面,把停机钮弄开,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约摸有二十分钟光景,还不见“差半车麦秸”出来,我心里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边爬去。在一座车棚前边,我发现了一个晃动的黑色影子,并且有一种东西拉在地上的微声。我的心口像马蹄般的狂跳起来。我把枪口瞄准了黑影子,用一种低而严厉的调子喝问:
“谁?”
“是我呀,同志!”是“差半车麦秸”的声音回答。“鬼子们早就跑光啦,咱们是白来一趟!”
一个箭步跳到他的跟前去,我不放心的问:
“全村子都看过了?”
“家家里都看过啦,连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为什么不早咳嗽一声呢?”
“我,我……”“差半车麦秸”用膀子尖谄媚的贴着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的说,“俺家里还少一根牛绳哩,拿回去一根碍事么!俺以前打土匪的时候拿老百姓一点东西都不算事的。”随即他把牛绳头举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来。
“放下!”我命令说:“队长看见要枪毙你了!”
“差半车麦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迟疑着把围在腰里的牛绳解下来。我大声的咳嗽三声,村周围立刻有几道电光划破了黑暗,同志们从四下里跑进村来。
“二哥,”“差半车麦秸”用一种恐怖的,将要哭泣的低声说,“你看,我把牛绳放下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车麦秸”一步不离的跟着我,非常沉默,非常胆怯,像一个打破了茶盅等待着母亲责罚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车麦秸”的不安,就悄声的告他说我决不向队长报告。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把小烟袋塞到我的手里。我一边抽着烟,一边问他: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拿老百姓的东西?”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呐。”他含糊的回答说。
又沉默一忽儿,“差半车麦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种感慨的声调问我:
“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点好处么?”
“革命是为着自己也为着大家的,”我向他解释说,“革命是要自己受点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我们要能把鬼子打跑,几千万人都能够过安生日子,咱们不也一样能得到好处吗?”
“自然呐,千千万万人能过好日子,咱们也……”
“到那时咱们也就有好日子过了。以后咱们的孩子,孙子,子子孙孙都能够伸直腰儿走路的了。”
“我说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当菩萨呐!”于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