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茅店,小得可怜,根本没有什么客房,就是一间篱穿壁漏的堂屋,冷风随时飕飕地灌进来。上首还有一座供着历代昭穆神位附带几个小牌位的神龛。中间摆着像一条小黄牛站在那里似的风簸。晒垫裹成一卷,伫立在屋角,像一根粗圆的柱子。风簸上挂有一盏燃着一股长长的光焰的爬壁灯。靠着右墙,一边摆了一间床,已经被两三个农民占据着了。有两位衣服穿得很单薄,正在围着一堆柴火烤,嘴里还在嘘嘘不止。还有一个长台是空着的,上面便堆了我那两件行李。但是堂屋的左首,有一道小门,似乎还有一间屋子,里面点着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那道小门伸脚进去,我疑惑主人家有什么私心,不肯招待我这个寒伧的客人。
“你们这屋子空着干什么?怎么不拿来住客呢?”我不客气地责备道。
包白帕的女人连忙用双手来拦住道:“使不得,使不得!先生,那是我们堂客伙住的,你们男客只能在外头歇。”
我惶然退回来了,一肚子的不高兴,大声说:
“你们兜揽生意把我兜揽进来,叫我在哪里过夜呢?难道就睡在那张长台上吗?”
一位戴着顶上有一个大绒球的毛线帽子的农民,从右边那间床上爬起来(把床草弄得撄撄蔹莸芈蚁欤,向我说:
“先生,我让你睡这张床吧,我来睡长台好了。王腊妹,只要你给我抱一点谷草来铺一铺就行,我们乡下人倒不拘泥这些那些,啥子地方,都是一样睡觉。”
一面说着,他就抱了被窝走过来。我觉得非常难以为情。但是老板娘把头点了好几下,表示对于他的谦让很满意,已经把被窝卷和皮箱给我提过去,放在那间床上了,她接着就到后面去抱了一捆谷草来。
我只好向那位礼让的农民连声致谢道:“大哥,你这样一来,叫我多不好意思呀!让你去受罪,我倒来享福。”
他一面铺着女主人抱来的谷草,一面拉长了声音说:“有啥子关系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向主人要了一盆热水,把脸洗了之后,便在床上坐下来。
对面一个花白胡子的乡下老头儿向我打招呼道:“先生,天气很冷哩!请过来这边烤火罗!”
我的衣服那天穿得并不多,的确有点寒栗,答应了两声“好”,便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集团。我坐在那间铺着竹席的大床的边沿上,两只手掌平平地伸到火上去。火势很猛,冒出一团一团可爱的红光。一些干树枝烧得毕毕剥剥地响起来。
包白帕的女主人也抬了一条板凳,坐到火边来。在乡下,冬天向柴火,是不大分男女界线的,只要争取到温暖。
一个圆脸宽肩膀的中年客人,坐在我旁边,轻轻瞥了我一眼问道:“先生,从贵阳来不是?”
我微笑着,点点头。
花白胡子的老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喃喃自语,又好像在问我的样子道:“这几年来,他妈的,老蒋打些啥子仗!怎么听说日本人已经打进贵州来了?”
中年客人神气很足地说:“敌人已经到了广西,我们贵州当然很危险;这些乱七八糟的队伍开上去,抵挡得住吗?只有天晓得!”
女主人看见我们几个人开始交谈,很高兴地说:“先生,这位老人家同这两位大哥,都是给傅大爷家做短工的,在我们这儿歇了好几天了,先生正好跟他们摆摆龙门阵。……”
说着,她又站起身,去帮助那个白发老太婆收碗盏、打水、封火、上铺板,然后把栈房门也掩上了。
这个女人露出同我很稔熟的样子。并不是一见如故,我琢磨着她的声音和面貌,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不错,一定有过这么一回事情。
我们都低着头烤火,保持着沉默。
她又坐下来,接着说下去:“……我们这个小地方,连逢三六九赶场,都没有像这两天这么乱糟糟的!来了这么多兵!我们遭点损失都不要紧;我就耽心:他们是不是真把日本鬼子打得走呢!”
“不敢说,听说他们是常常仗都不打就卖桃(逃)子的。”花白胡子老头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低声说。他发现栈房门已经关了,才放下心来。
我趁势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我们的女店家,火光和烛光帮忙我不少。她的瘦弱的面孔被火光熏得通红,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眼下有颗黑痣,看样子,大约二十几岁。越看我越感到认识这个人,我带着奇异的眼光探问道:
“老板娘,我好像认得你的样子,我们在哪里会过一面吧?”
她的眉头时常都皱着,好像有什么心事,听见我的话才露出一丝苦笑来说:“我不是啥子老板娘,门外灶头边的那个才是呀!——我还不是一样也认得先生。你是不是姓朱?从前住在修城赵二老爷家隔壁?我就在赵家当过帮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