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先艾
当我们的木炭车开到后坝场的时候,已经是茫茫的黑夜了。
这是一九四四年冬天的事。日寇侵入湘桂以后,国民党的军队节节败退,甚至于不战而逃,一天就放弃了很多城市。直到日寇越过了南丹,有进犯黔南的企图,贵州大学才决定迁到遵义或绥阳。我们有五个代表被推选出来,先到遵义去接洽校舍。我是最先出发的一个。那时贵阳的老百姓还没有开始大批的逃难;然而找汽车已经十分困难了。我很幸运,奔忙了几天,十一月二十四日,居然找到了一个拥有几辆商车的大老板,花了比平常贵三倍的票钱,他算是慨然答应了我第二天搭他的车子。商人们所有的汽车,都被汤恩伯的总部封了,专门用来作军运,明天就要开到后坝场去接兵。从贵阳放空车去,汽车可以尽量搭客,并不禁止。
二十五日早晨,全部被封的长途汽车,像长蛇似的,迤逦地排列在威西门外的马路上。预定七时出发,偏偏等够了这辆车,又要等那辆车;有些车子故意装出“老太爷”的神气,徐徐而来,看情形,司机们根本就不愿意去运这些不能打仗的兵。一直耽搁到正午十二时才开出去。因为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官押车,用手枪监督着司机,沿途并没有一辆车子抛锚,汽油车、酒精车固然开得很快,连发动困难的木炭车也紧紧跟在后面。只听见辘辘不断的车声。汽车队终于鱼贯地到达了接兵的目的地——后坝场,距遵义只有五十华里。
我跳下那部使人窒息的大卡车,在肩上扛着一个被窝卷,右手提着一个手提箱,便往场上走去。在像烟雾一样迷茫的夜色中,我的眼睛仿佛有点发花,大概是车子坐得太久了。我看不见一个脚夫的影子,喊了几声,也没有人理睬。因为头一天下过一场大雨,地上除了刺脚的小石块之外,尽是泥泞;稍一不留神,就会踩到泥塘里。我的眼睛又近视得厉害,只好不顾一切地乱踩下去,踩得泥浆四溅。一路都是各式各样的大卡车,像庞然的动物匐伏在黑暗中:有的停下来了,有些正在那儿慢腾腾地倒车,有些在大声咆哮,有些在轻微地喘气,有少数在闪烁着一对一对的,光芒刺目的,老虎眼睛似的电灯。把一条窄狭的街道挤得只剩下几条缝儿,刚刚容许行人穿过。高篷的车子遮住了两边的铺面,看不见一丝微弱的灯光。我疑惑这里是一个狭小的停车场,并不是什么乡镇。在那条街上,穿着破旧的灰布服装的国民党军队,背着枪枝,穿梭般地来往。我走到车身的那一面,才发现了后坝场的店铺仍然存在。不过到处都住满了预备开到黔南去的兵士,每一家的床上、桌子上、柜台上,乃至于地下的稻草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我当时也是不相信这些军队能打仗的。
我好像一个流浪者,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扛着两件并不太重的行李,竟累得气都喘不过来。走到东边最后的一家,如果再往前跨步,就是荒凉的公路和田野了。我陷入了窘迫的境地中。刚转过身来,预备再走回去,一个女人声音沙哑的呼唤止住了我:
“先生,到我们的小客栈来吧!我们这里没有驻队伍,还住得下个把人。”
我抬起头,便望见了最后的那一家屋檐下挂着的一个方灯笼,上面还有几个大字,大概是栈房的名字;因为烛光黯淡,字迹也就显得非常朦胧。喊我的那个年轻女人,头上包着白帕子,穿一件打补丁的衣服,站在灯笼下面。门口摆着一张方桌,两条板凳,面对面坐着两个兵,披着破大衣,正在那里吃饭。旁边灶头前,站着一位白发萧疏的老太婆,不知道热气腾腾地在煮些什么。我实在太累了(倒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寒冷),腿有点发酸,差不多要瘫软下去,连忙在门边的一个石磴上坐下来,把行李放在我的身边。歇了一口气,我向那位老太婆要了一碗开水来喝了两口,两只手托着下巴,靠在那张方桌上歇气。桌上摆着甑子、筷子筒、辣椒罐、盐巴罐,还有两碟泡菜。那两个兵大嘴大嘴地吃得很起劲。他们向我瞥了一眼之后,还是低下头去,迅速地吃饭,他们的脸上都显出苍白的颜色。我向那个包白帕子的女人问道:
“老板娘,你们这里真还有房间吗?”
那个高瘦的女人,挺着身躯,往前跨了一步说:
“床是没有了,我们给先生用木板来铺好不好?”
她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便把我的箱子和被窝卷提进屋去了。因为她已经允许替我设法,我也就懒得再进去看铺位。我心里这样想:反正是一晚上,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我以为那两个精神萎靡的国民党的士兵,一定要住在这家店子;偏偏他们吃完饭就走了。我也懒得去叫主人家做饭来吃,把我挂在身旁布袋内的小面包取出来,吃了两个,喝了一碗白开水,也就不觉得饿了。我跨进了店子的门槛,疲乏比饥饿压迫我还要厉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