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钦文
住在这村里的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和石宕发生关系。
这里本来并没有一户人家,因为山上开石宕,别村的石匠们往来很不便,而且费时,就在这里建筑起房屋来住下。于是他们的女人也搬过来。于是生下来的小孩子也就在这里养大,而且也就学作石匠,或者给石匠做配偶了。
开杂货铺子的长子泉生,和村里的人都叫他麻花阿昌的做油条的周昌,既没有做过石匠,也不是石匠的亲戚,似乎和石宕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倘没有开石宕的石匠们,他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他们所制造所贩运的货物,无非供给在开石宕的石匠们。
因为开石宕比别的工作格外费力,所以同行规定,每天只须做半天工,就可以拿到全天的工资。他们学做石匠或者就是因为贪图工作时间短的缘故罢。可是金生做了半天的工仍然不能休息,每天如此,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患咯血症死了。他的额定的工资不能应付家用,便非做额外的工作以增收入不可。而且因为他只会做石作,额外的工作也只好仍然做石作。然而这工作很费力,而且很容易损害肺部,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也像他父亲地咯起血来了;而且渐渐地无力得不能再工作,终于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他的兄弟有水继承他的负担。然而有水只活得二十岁就像他的哥哥地死了,因为他在开始工作的时候身体还没有长成,而家用的负担却不能使他少做额外的工作,年老的祖母,母亲和幼小的弟妹都在等他的供养。
铎,铎,铎,……
用铁锤敲着铁锥凿石的声音村中时时可以听到。有时哼呀呵呀地起劲地嚷一阵,是石匠们在那里搬移石板或石条。
村中的女人们听到了这种声音,知道他们的丈夫或者儿子正在那里努力工作。孩子们听到了,知道他们的爸爸或者哥哥是在那里为他们谋衣食。
正是阴沉沉的秋天,因为昨天刮了西北风,天气骤然突冷了。石匠们却照常到石宕去工作。妇女们还在灶上收拾碗碟——这是刚才吃早餐用过的——铎铎铎的哼呀呵呀的声音已在那里响起来了。
忽然间,全村的人都听到猛烈的轰的一声响,脚下的地面便同时震动起来,铎铎铎等声音突然停止了;巷间的狗乱跑而且狂吠,正在生蛋的母鸡也出神地狂叫起来。他们凭空地感觉到这于他们是不利的,就不约而同地跑到石宕面前去看了。
一大片石块已从高处落在地上了。这是这样大的,想用人力轻易把它移动是万万不可以的。这是因为采取石板和石条总是向里面向底下开凿下去,日子长久了,这山便早已入了形态。表面的石层高高地留在那里,好像一把掌扇在空中张着。现在那边的一大部分即由裂缝折断,突然掉下来了。
二十多个石匠几个东几个西地都好像木鸡地站立在那里。离开掉下来的石块两丈多远的地方歪斜着躺着一条臂膊,那近旁是一个满是鲜血的头。三八太娘见了这个,便知道是她丈夫的,于是叫着“天呀!”大哭,而且倒在地上打起滚来了。
在另一处发现一只带着小腿的脚;起初认不出这是谁的,后由小牛从系在草鞋上的布条认定,知道这是他父亲的。于是他和他的母亲都发狂地哭了起来。
人声稍稍静息以后,那石块里面喊着的呼声听得见了:
“救命!救命……”
惊慌得已像木鸡的石匠们定了神,会聚在一起以后,于是查点人数。小牛的父亲和三八以外还少五个人。于是找不着亲人的向那石块大声地发问,“里面有几个人?”
“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回答。
“是哪几个?”找不到儿子的有福太娘用劲地问。
“长生,爱堂,阿贵。”
“没有受伤吗?”贵太娘赶紧追问。
“没有。快点想办法使我们出去罢!里面很暗呢!救命……”
于是贵太娘和长生太娘,爱堂是只有年老的母亲的,她们追近石块,出神地从石缝间叫喊她们的亲人。六只手在那石块上乱摸,似乎想在那里找出一道门,可以使她们的亲人走出来。
有福太娘和九斤的母亲知道了石块里也没有她们的儿子,就到处发狂地凭空呼叫:在石宕的近旁,在村中的各小巷,又在那附近的山野。但都毫无回音。她们在那石块的附近找寻,以为也可以找到一颗或者一件什么,但也毫无所得。后来她们从那石块的脚根发见几处从草地渗出来的血水,知道她们的儿子大概已在石块底下压死了,但是不知道哪一处的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的血。
已经正午了,贵太娘她们拿着饭菜想从石缝间送进去给她们的亲人吃。但是石缝哪里有这样大呢,声音是弯弯曲曲地传出来的。
“救命……”
会聚在石宕前的人们走散以后,石缝里这声音比先前响亮了。
两个妻子都在地上打滚,母亲也倒在地上,头发是早都披散了。
“救命,救救命!”
她们应和地呼喊。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样大的石块,移动固然不可能;凿一个洞罢,这也不是在他们饿死以前所能成功的;因为这石又是这样厚的。
她们是哭得这样厉害:好像想使这石块自己裂开,救出她们的丈夫和儿子来;也像如果救不出他们,自己就情愿哭死。
贵太娘和长生太娘都被她们的娘家人硬拖归家去了;爱堂的母亲也被邻人拖开石宕了。因为他们以为在那石块里面的营救不得,她们是可由他们救护的。
两天过去了,石宕里面仍然不绝地发出求救的呼声。这呼声已经变得这样悲惨,村中的人再也没有勇气走到那里去了。
后来连住在那里附近的人也很不安了,从别处来的经过那里的人总是吓得见了鬼似的发狂地去向他们告慌,因为那种呼救的声音已像什么冤鬼所发的了。
但是,过了不过半个多月,铎铎铎的用铁锤打击铁锥凿石的声音又从山的另一面起来,石匠们又在那里开石宕了;有时也哼呀呵呀地嚷一阵。这并没有人预言过,以后不会再有那样危险的事情。也并没有筹妥预防那种危险的方法。只是因为他们都有负担,不能不做工以得衣食。而在这村里只有这种工作可做,他们也只有做这种工作的本领。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