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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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这张照片和这首诗,心情复杂极了,我有一种近乎小孩的简单感情。我找他们的诗稿,一本也没有了;云白什么也不知道,是剑虹焚烧了呢,还是秋白秘藏了呢?为什么不把剑虹病死的经过,不把剑虹临终时的感情告诉我?就用那么一首短诗作为你们半年多来的爱情的总结吗?慕尔鸣路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把如泉的泪水,洒在四川会馆,把沉痛的心留在那凄凉的棺柩上。我像一个受了伤的人,同剑虹的堂妹们一同坐海船到北京去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写给秋白,尽管他留了一个通信地址,还说希望我写信给他。我心想:不管你有多高明,多么了不起,我们的关系将因为剑虹的死而割断,虽然她是死于肺病,但她的肺病从哪儿来,不正是从你那里传染来的吗?……

谜似的一束信

新的生活总是可爱的。在北京除了旧友王佩琼(女师大的学生)、周敦祜(北大旁听生)外,我还认识了新友谭慕愚(现在叫谭惕吾,那时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曹孟君(我们同住在辟才胡同的一个补习学校里)。我们相处得很投机,我成了友谊的骄子。有时我都不理解她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此外,我还有不少喜欢我或我喜欢的人,或者只是相亲近的一般朋友。那时,表面上,我是在补习数、理、化,实际我在满饮友谊之酒。我常常同这个人在北大公主楼(在马神庙)的庭院中的月下,一坐大半晚,畅谈人生;有时又同那个人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漫步陶然亭边的坟地,从那些旧石碑文中寻找诗句。我徜徉于自由生活,只有不时收到的秋白来信才偶尔扰乱我的愉悦的时光。这中间我大约收到过十来封秋白的信。这些信像谜一样,我一直不理解,或者是似懂非懂。在这些信中,总是要提到剑虹,说对不起她。他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呢?他几乎每封信都责骂自己,后来还说,什么人都不配批评他,因为他们不了解他,只有天上的“梦可”才有资格批评他。那么,他是在挨批评了,是什么人在批评他,批评他什么呢?这些信从来没有直爽地讲出他心里的话,他只把我当作可以了解他心曲的,可以原谅他的那样一个对象而絮絮不已。我大约回过几次信,淡淡地谈一点有关剑虹的事,谈剑虹的真挚的感情,谈她的文学上的天才,谈她的可惜的早殇,谈她给我的影响,谈我对她的怀念。我恍惚地知道,此刻我所谈的,并非他所想的,但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所苦呢?他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深地嫌厌自己、责骂自己呢?我不理解,也不求深解,只是用带点茫茫然的心情回了他几封信。

是冬天了,一天傍晚,我走回学校,门房拦住我,递给我一封信,说:“这人等了你半天,足有两个钟头,坐在我这里等你,说要你去看他,地址都写在信上了吧!”我打开信,啊!原来是秋白。他带来了一些欢喜和满腔希望,这回他可以把剑虹的一切,死前的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坐车赶到前门的一家旅馆。可是他不在,只有他弟弟云白在屋里,在翻阅他哥哥的一些杂物,在有趣地寻找什么,后来,他找到了,他高兴地拿给我看。原来是一张女人的照片。这女人我认识,她是今年春天来上海大学,同张琴秋同时入学的。剑虹早就认识她,是在我到上海之前,她们一同参加妇女活动中认识的。她长得很美,与张琴秋同来过慕尔鸣路,在施存统家里,在我们楼下见到过的。这就是杨之华同志,就是一直爱护着秋白的,他的爱人,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妻子。一见这张照片我便完全明白了,我没有兴趣打听剑虹的情况了,不等秋白回来,我就同云白告辞回学校了。

我的感情很激动,为了剑虹的爱情,为了剑虹的死,为了我失去了剑虹,为了我同剑虹的友谊,我对秋白不免有许多怨气。我把我全部的感情告诉了谭惕吾,她用冷静的态度回答我,告诉我这不值得难受,她要我把这一切都抛向东洋大海,抛向昆仑山的那边。她讲得很有道理,她对世情看得真透彻,我听了她的,但我却连她也一同疏远了。我不喜欢这种透彻,我不喜欢过于理智。谭惕吾一直也不理解我对她友谊疏远的原因。甚至几十年后我也顽固地坚持这种态度,我个人常常被一种无法解释的感情支配着,我再没有去前门旅舍,秋白也没有再来看我。我们同在北京城,反而好像不相识一样。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忽然收到一封从上海发来的杨之华给秋白的信,要我转交。我本来可以不管这些事,但我一早仍去找到了夏之栩同志。夏之栩是党员,也在我那个补习学校,她可能知道秋白的行踪。她果然把我带到当时苏联大使馆的一幢宿舍里。我们走进去时,里边正有二十多人在开会,秋白一见我就走了出来,我把信交给他,他一言不发。他陪我到他的住处,我们一同吃了饭,他问我的同学,问我的朋友们,问我对北京的感受,就是一句也不谈到王剑虹,一句也不谈杨之华。他告诉我他明早就返上海,云白正为他准备行装。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静静地观察他。他对杨之华的来信一点也不表示惊慌,这是因为他一定有把握。他为什么不谈到剑虹呢?他大约认为谈不谈我都不相信他了。那么,那些信,他都忘记了么?他为什么一句也不解释呢?我不愿同他再谈剑虹了。剑虹在他已成为过去了!去年这时,他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如今,过眼云烟,他到底有没有感触?有什么感触?我很想了解,想从他的行动中来了解,但很失望。晚上,他约我一同去看戏,说是梅兰芳的老师陈德霖的戏。我从来没有进过戏院,那时戏院是男女分坐,我坐在这边的包厢,他们兄弟坐在对面包厢,但我们都没有看戏。我实在忍耐不住这种闷葫芦,我不了解他,我讨厌戏院的嘈杂,我写了一个字条托茶房递过去,站起身就不辞而别,独自回学校了。从此我们没有联系,但这一束信我一直保存着做为我研究一个人的材料。一九三三年在上海时,我曾把这些信同其他的许多东西放在我的朋友王会悟那里。同年我被捕后,雪峰、适夷把这些东西转存在他们的朋友谢澹如家。全国解放以后,谢先生把这些东西归还了我。我真是感谢他,但这一束信,却没有了。这些信的署名是秋白,而在那时,如果在谁那里发现瞿秋白这几个字是可以被杀头的。我懂得这种情况,就没有问。这一束用五色布纹纸写的工工整整秀秀气气的书信,是一束非常有价值的材料。里边也许没有宏言谠论,但可以看出一个伟大人物性格上的、心理上的矛盾状态。这束信没有了,多么可惜的一束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