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弟弟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我无声地、轻轻地把剑虹的诗慎重地交给了他。他退到一边去读诗,读了许久,才又走过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剑虹写的?”我答道:“自然是剑虹。你要知道,剑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人。你走吧,到我们宿舍去,她在那里。我将留在你这里,过两个钟头再回去。秋白!剑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她是没有母亲的,你不也是没有母亲的吗?”秋白曾经详细地同我们讲过他的家庭,特别是他母亲吞火柴头自尽的事,我们听时都很难过。“你们将是一对最好的爱人,我愿你们幸福。”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说道:“我谢谢你。”
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一切都如我想象的,气氛非常温柔和谐,满桌子散乱着他们写的字,看来他们是用笔谈话的。他要走了,我从桌子前的墙上取下剑虹的一张全身像,送给了秋白。他把像揣在怀里,望了我们两人一眼,就迈出我们的小门,下楼走了。
事情就是这样。自然,我们以后常去他家玩,而俄文却没有继续读下去了。她已经不需要读俄文,而我也没有兴趣坚持下去了。
慕尔鸣路
寒假的时候,我们搬到学校新址(西摩路)附近的慕尔鸣路。这里是一幢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施存统住在楼下统厢房,中间客堂间作餐厅。楼上正房住的是瞿云白,统厢房放着秋白的几架书,秋白和剑虹住在统厢房后面的一间小房里,我住在过街楼上的小房里。我们这幢房子是临大街的。厨房上边亭子间里住的是娘姨阿董。阿董原来就在秋白家帮工,这时,就为我们这一大家人做饭,收拾房子,为秋白夫妇、他弟弟和我洗衣服。施存统家也雇了一个阿姨,带小孩,做杂事。
这屋里九口之家的生活、吃饭等,全由秋白的弟弟云白当家。我按学校的膳宿标准每月交给他十元,剑虹也是这样,别的事我们全不管。这自然是秋白的主张,是秋白为着同剑虹的恋爱生活所考虑的精心的安排。
因为是寒假,秋白出门较少;开学以后,也常眷恋着家。他每天穿着一件舒适的、黑绸的旧丝棉袍,据说是他做官的祖父的遗物。他每天写诗,一本又一本,全是送给剑虹的情诗。也写过一首给我,说我是安琪儿,赤子之心,大概是表示感谢我对他们恋爱的帮助。剑虹也天天写诗,一本又一本。他们还一起读诗,中国历代的各家诗词,都爱不释手。他们每天讲的就是李白、杜甫、韩愈、苏轼、李商隐、李后主、陆游、王渔洋、郑板桥……秋白还会刻图章,他把他最喜爱的诗句,刻在各种各样的精致的小石块上。剑虹原来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就较好,但如此的爱好,却是因了秋白的培养与熏陶。
剑虹比我大两岁,书比我念得多。我从认识她以后,在思想兴趣方面受过她很大的影响,那都是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对人生的狂想,对世俗的鄙视。尽管我们表面有些傲气,但我们是喜群的,甚至有时也能迁就的。现在,我不能不随着他们吹吹箫、唱几句昆曲(这都是秋白教的),但心田却不能不离开他们的甜蜜的生活而感到寂寞。我向往着广阔的世界,我怀念起另外的旧友。我常常有一些新的计划。而这些计划却只秘藏在心头。我眼望着逝去的时日而深感惆怅。
秋白在学校的工作不少,后来又加上翻译工作,他给鲍罗廷当翻译可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见他安排得很好。他西装笔挺,一身整洁,精神抖擞,进出来往,他从不把客人引上楼来,也从不同我们(至少是我吧)谈他的工作,谈他的朋友,谈他的同志。他这时显得精力旺盛,常常在外忙了一整天,回来仍然兴致很好,同剑虹谈诗、写诗。有时为了赶文章,就通宵坐在桌子面前,泡一杯茶,点上枝烟,剑虹陪着他。他一夜能翻译一万字,我看过他写的稿纸,一行行端端正正、秀秀气气的字,几乎连一个字都没有改动。
我不知道他怎样支配时间的,好像他还很有闲空。他们两人好多次到我那小小的过街楼上来坐谈。因为只有我这间屋里有一个烧煤油的烤火炉,比较暖和一些。这个炉子是云白买给秋白和剑虹的,他们一定要放在我屋子里。炉盖上有一圈小孔,火光从这些小孔里射出来,像一朵花的光圈,闪映在天花板上。他们来的时候,我们总是把电灯关了,只留下这些闪烁的微明的晃动的花的光圈,屋子里气氛也美极了。他的谈锋很健,常常幽默地谈些当时文坛的轶事。他好像同沈雁冰、郑振铎都熟识。他喜欢徐志摩的诗。他对创造社的天才家们似乎只有对郁达夫还感到一点点兴趣。我那时对这些人、事、文章以及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争论,是没有发言权的。我只是一个小学生,非常有趣地听着。这是我对于文学上的什么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写实主义以及为人生、为艺术等等所上的第一课。那时秋白同志的议论广泛,我还不能掌握住他的意见的要点,只觉得他的不凡,他的高超,他似乎是站在各种意见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