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斗争经历得多了,于是就从整个社会、整个运动、整个结果去看一些人,去想一些人。至于这是不是现实主义,是不是已经超脱了自然主义,我没有考虑。作品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政治目的,这不是主观愿望所决定的。作品写出来了,就一定会产生政治效果,究竟是鼓舞人心,还是涣散人心,在我看来,这种效果并不是作家在动笔前或在写的时候依靠主观愿望而能得到的,它是由作家自身的思想、感情来决定的,是根据作家生平的社会实践、个人的修养和写作能力来决定的。
至于讲到我们同现实生活的关系,我认为:不可否认,有些现象是令人很痛心的,我们不能说我们现在是很好了,我们看到了许多坏的东西,特别是我们一代人、两代人的思想里封建余毒,“四人帮”的流毒还很深广,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还在影响我们。我们的国家问题多得很,怎么办?要不要有人挑担子,是不是大家都不挑,只顾自己?像我们这样的人,说来似乎完全可以不去管那些事了,“你这么大年纪,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的生活也可以,养养老,过个幸福的晚年算了。”可是不行啊,国家的问题太多,总是要有人来挑担子,作家也应该分担自己的一份。一个作家,如果不关心这个困难,不理解挑担子的人的难处,你老是写问题,那么,你的作品对我们国家民族有什么好处呢?对老百姓有什么好处呢?对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呢?在这个问题上,有人说我是保守派,说我不够解放。难道一定要写得我们国家那么毫无希望,才算思想解放吗?我不懂了,那解放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用处?这能给人民带来一点福利吗?人民的生活能提高,没有房子的能有房子住了吗?你不帮忙,你在那里老是挑剔,那有什么好处?人家又说,你这个人嘛,过去挨了批评,你是怕再挨批评,心有余悸啊。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我挨过批评,我跟党走过很长的艰难曲折的路,吃过很多苦,所以,我才懂得这艰难。我们国家的四个现代化难得很,你不调动千千万万人的思想,再好的办法也搞不成。你有这么好那么好的计划,可是人们不积极干,那你就落空了。我们文学家应该理解这个困难。
我写的《三八节有感》提出的问题很小,现在实际上要比《三八节有感》的问题多了。《三八节有感》不过是指责了随便离婚而已,把那个土包子老婆休了,另外找一个知识分子,现在看来,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离婚自由,双方没有共同语言,没有爱情,当然可以离婚。《三八节有感》就是表现这么一点,里面有一点批评,也不多,不过是替少数女同志发了点牢骚而已。那时在延安也没有掀起批判的浪潮,当时毛主席讲话,对我还是保护的。只是到了一九五七年才改变调门,把它打成反党作品。最近我编选杂文集,把这篇杂文也选进去了,这不是一篇了不起的好文章,留在那里,也为了保存材料,让后人再批吧。
问到我最喜欢的作家,这很难说,过去有人说我最喜欢莫泊桑,受莫泊桑的影响很大,可能有一点,不过说老实话,那时候,虽然法国小说我看得很多,喜欢的不只是莫泊桑、福楼拜,也喜欢雨果,也喜欢巴尔扎克。但很难说我具体受哪个作家的影响。英国小说家我喜欢狄更斯。真正使我受到影响的,还是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和苏联文学。还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高尔基这些人。直到现在,这些人的东西在我印象中还是比较深。我看书的时候,都觉得很好,但你说我专门学习哪一个人,学哪个外国作家,没有。我是什么书都看,都欣赏。而他们也是各有特色的嘛!
我比较更喜欢我国的《红楼梦》《三国演义》。看这些书,看他们写人和人的关系,写社会关系,可以使人百读不厌,你可以老读它老读它,读完了再读。《三国演义》写那么多大政治家,历史上有名人物,写他们的关系写得那么复杂,那么有味道,我觉得很少有的。但是,现在是不是就能够照他们的那个样子写呢?继承它的好的地方是必要的,我们现在也还没有很好继承。可是,我们的社会变化太快,生活变化太快,表现那个时代的手法,和今天的社会相差太远,两方面结合起来不是很容易的。
我想,我最喜欢的还是曹雪芹,贾宝玉、林黛玉、王熙┓铩…都写得太好了。但现在像这样的人物都不多了,自然像贾雨村这样的人物还是够多的。现实更复杂了,须要用一些更为宏伟的章法来写了。但过去的有些手法还是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
原载《新苑》一九八○年第4期,是根据丁玲一九八○年六月与几名英国、日本、突尼斯留学生的谈话,由孙瑞珍、尚侠、王中忱整理的,曾经丁玲审阅、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