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问《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面的文采有没有模特儿,过去也有人问过我:文采是不是写的某某人?我说:你说有模特儿,就有模特儿。谁要自己对号入座,我也不反对。像文采这样的人物在知识分子中现在还有不少,随便去找,眼前就有。教条主义,主观主义,自以为是,脱离群众,高高在上,喜欢训人,指挥人,这样的人啊,多得很,实际上对农民一点儿都不了解,也没有兴趣,更谈不上热情。他们看了书先问是不是写谁呀?真有意思。《桑干河上》的文采没有大错误,没有大问题,还算比较好的。他无非是装腔作势,借以吓人。他在农村里是那样,在另外的环境里,他还会那样!而且能把人唬住,会有人相信他哩。这种人可以改好,但也可以变得很坏,变成一根打人的棍子。
关于作者与《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主人公的关系问题,是个有趣的问题。过去已经有许多人发表了不少高明的见解。五七年有个叫姚文元的小编辑,投“左”倾之机,写了几篇文章,得到某些人的欣赏而跃上了文坛。他判决莎菲是玩弄男性。居然有些理论家和少数落井下石的人,跟着狂叫了一阵。直到现在还有人说,说得稍微好听些,莎菲是鼓吹性爱。我不明白这帮人口中的性爱是指的什么!当年莎菲也曾被围攻、批斗。有的图书馆现在还保存着这类材料。我真希望这些塞在莎菲档案里的材料可别毁了,因为它可以供以后年轻的研究莎菲的人翻阅、引用、借鉴。现在也确有不少爱读书、肯用脑子的人,为莎菲鸣不平,想为莎菲平反,但自然还是阻碍重重。这些事我个人不想插手,我相信:“千秋功罪,自有人民评说。”也有人说那个玩弄男性或者讲性爱的莎菲就是作者自己,要我去受莎菲的牵连,这很可笑。有些人读文学作品,都习惯从书中找一个影子,把自己或者把别人贴上去,喜欢对号入座。一部作品同作者本人的思想是否有因缘呢?一定有。作品就是作家抒发自己对人生、对世界、对各种事物的认识、感觉和评论,通过描述具体的人、事的发展来表达。主人公不过成了作家创作中的一个工具,作者借他(或她)让读者体会出作者所要讲的话,怎么能简单地去猜测这是写的谁,而且就肯定是谁呢?一个作品里的人物是各种各样的,一个作家一生的作品里所描写的人物就更多了,即使是主要人物,也存在着千差万别的,怎么能恣意挑选,信口胡说,把作品中的人物贴在作家脸上去呢?我相信世界上有不少人会懂得创作,懂得作品与作家本人的正确关系,懂得通过创作去理解作家的心灵深处和作品的成败得失。至于个别心怀叵测的小丑,就让他们披着皇帝的新衣去跳舞吧。
还有人说黑妮是莎菲;也有人问我黑妮这个人物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不得不替黑妮说几句话。
我在怀来搞土改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小姑娘,在地主家的院子里晃了一下,我问人家,这个女孩子是谁呀?人家给我讲,她是这地主家的侄女,说她很可怜,他们欺负她,压迫她,实际是家里的丫环。这个人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女孩子仔细地观察,就这么一点影子,却在作家的脑子里晃动了:她生活在那个阶级里,但她并不属于那个阶级,土改中不应该把她划到那个阶级,因为她在那个阶级里没有地位,没有参与剥削,她也是受压迫的。所以,写黑妮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模特儿,而是凭借一刹那时间的印象和联想,那一点火花,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就是这样简单,值不得理论家去探索,去联系:莎菲是作家本人,黑妮也一定是作家本人。哈……
我是一个搞创作的人,很少从理论上,而更多是从现实生活里去认识社会。三十年代的时候,年纪轻,参加群众斗争少,从自己个人感受的东西多些。等到参加斗争多了,社会经历多了,考虑的问题多了,在反映到作品中时,就会常常想到一个更广泛的社会问题。我写《我在霞村的时候》就是那样。我并没有那样的生活,没有到过霞村。没有见到这一个女孩子。这也是人家对我说的。有一个从前方回来的朋友,我们两个一道走路,边走边说,他说:“我要走了。”我问他到哪里去,干什么?他说:“我到医院去看两个女同志,其中有一个从日本人那儿回来,带来一身的病,她在前方表现很好,现在回到我们延安医院来治病。”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很同情她。一场战争啊,里面很多人牺牲了,她也受了许多她不应该受的磨难,在命运中是牺牲者,但是人们不知道她,不了解她,甚至还看不起她,因为她是被敌人糟踏过的人,名声不好听啊。于是,我想了好久,觉得非写出来不可,就写了《我在霞村的时候》。这个时候,那里有什么作者个人的苦闷呢?无非想到一场战争,一个时代,想到其中的不少的人,同志,朋友和乡亲,所以就写出来了。到现在,这还是一篇没有定论的东西,有人批评它,说它同情汉奸。也有人说女主人公是莎菲的化身,自然也有人说是写的非常深刻,非常好。我照例不受这些所左右,我仍是按着我自己的思想,继续走着我自己的创作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