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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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一点,郑鹏带了镇静剂来看她。郑鹏一样也头晕得利害,但他却直支持到把手术弄完。他到无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个钟头,使自己清醒,然后才走回来,吃了些热开水。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经很好的睡了。他又吃了点东西,便带着药片来看她。

陆萍觉得有朋友在身边,更感到软弱,她不住的嘤嘤的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见到她母亲。倒在母亲的怀里痛哭才好。

郑鹏服侍她把药吃好后才回去,她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呢,谁也不知道。然而即使在第二天,连黎涯也走过来看她的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她对黎涯说,似乎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只想就这末躺着躺着不动腰。

陆萍像害了病似的几天没有出来,而医院里的流言却四处飞。这些话并不相同。有的说她和郑鹏在恋爱,她那夜就发疯了,现在还在害相思病。有的说是组织不准他们恋爱,因为郑鹏是非党员,历史不明。……

陆萍自己无法听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脑筋混乱。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着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援助她。她想着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病人,医生,看护来冒险。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她踌躇着,她问她自己,是不是我对革命有了动摇呢。

旧有的神经衰弱症又来缠着她了,每晚都失眠。

支部里也有人在批评她了。小资产阶级意识,知识分子的英雄主义、自由主义等等的帽子都往她头上戴,总归就是说党性不强。

院长把她叫去说了一顿。

病员们也对她冷淡了,说她浪漫。

是的,应该斗争呀!她该同谁斗争呢?同所有人吗?要是她不同他们斗争,便应该让开,便不应该在这里使人感到麻烦,那末,她该到什么地方去?她拚命的想站起来,四处走走,她寻找着刚来的这股心情。她成天锁紧了眉毛在窑洞里冥想。

郑鹏黎涯两人也奇怪着为什么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们常常来同她谈天,替她减少些烦闷,而谴责却更多了。甚至连指导员也相信了那些谣传而正式的责问她,为恋爱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

这样的谈话,虽使她感到惊讶,与被侮辱,却又把她激怒起来了,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她指摘着一切。她每天苦苦寻思,如何能攻倒别人,她永远相信,真理是在自己这边的。

现在她似乎在为另一种力量支持着,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她搜集着许多意见,她要控告他们。她到了第六号病房,那里住得有一个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人。他没有等她说话,就招呼她坐下。用一种家里人的亲切来接待她。

“同志!我来医院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听到些别人说你的事,那天就想和你谈谈,你来得正好,你不必同我客气,我得靠着才能接待你。我的双脚都没有了。”

“为什么呢?”

“因为医务工作不好,没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双脚锯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了。那时许多夜都只想自杀。”

陆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便说:“我实在登不下去了。我们这医院像个什么东西!”

“同志,现在,现在已算好的了。来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为这双脚住在医院里,几乎把我整个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说院长不好,可是你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呀!指导员不过是个看牛娃娃,他在军队里长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们都不行,要换人,换谁,我告诉你,他们上边的人也就是这一套。你的知识比他们强,你比他们更能负责,可是油盐柴米,全是事务,你能做么?这个作风要改,对,可是那末容易么?……你是一个好人,有好的气质,你一来我从你脸上就看出来了。可是你没有策略,你太年轻,不要急,慢慢来,有什么事尽管来谈谈,告告状也好,总有一点用处。”他呵呵的笑着,望着发愣的她。

“你是谁?你怎么什么都清楚。我要早认识你就好了。”

“谁都清楚的,你去问问伙夫吧。谁告诉我这些话的呢?谁把你的事告诉我的呢?这些人都很明白的,你应该多同他们谈谈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几个人身上,否则你会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种剧烈的自我的斗争环境里,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

她觉得这简直是个怪人,她便不离开,他像同一个别的小弟妹们似的向她述说着许多事。一些属于看来太残酷的斗争。他解释着,鼓励着,耐心的教育着。她知道他过去是一个学生,到苏联去过,现在因为残废了只编一些通俗读本给战士们读。她为他流着泪,而他却似乎对本身的荣枯没有什么感觉似的。……

没有过几天,卫生部来人找她谈话了。她并没去控告。但经过几次说明和调查,她幸运地是被了解着的。而她要求再去学习的事也被准许了。她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没有开始化冰,然而风刮在脸上已不刺人。她真真的用了迎接春天的心情来离开这里的。虽说黎涯和郑鹏都使她留恋,她却只能把那个没有脚的人向她谈的话而转赠给他们。

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谷雨》第1期,署名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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